東坡肉

by  楊索

婚後,她從婆婆處學了這道東坡肉,婆婆很講究,一道肉要綁、要封、要燜、要蒸,加蔥、加糖、加酒、加八角。

 

她漸漸拿心應手,列為簡化版家常菜,挑肥瘦疊層的前腿五花肉,切四方塊下油鍋後,只放蔥、用冰糖上色、下醬油煨煮,上桌前放入電鍋蒸半小時。

 

丈夫原本嫌不夠地道,久了,也漸漸吃慣,還說江浙館沒老婆燒得好。兩人的婚姻生活如燒肉般醬濃香濡,她很享受這種細火慢燉的狀態,就這樣過了30年。 丈夫是財務經理,做事條理分明,人溫柔敦厚,待她很好。平時在家,除了嗜愛美食,就是細心照料陽台花草,週末和朋友結伴打網球。

 

一年半前,丈夫退休了。每週三晚上也去打球,她問他,是和誰去打球?他回說,不一定,老同學、老同事互相約。她問說:一個禮拜打一次,不夠嗎?丈夫淡淡地回答,年紀大了,要多運動,強化骨本。丈夫的起居作息沒多大改變,只是埋頭看報、打電腦,和她說話少了,胃口不佳。他週三回家時間愈來愈晚,她有些起疑,烏雲罩著心頭,盤問過丈夫,卻被他哄勸:「都老夫老妻,妳到底擔心什麼?」

 

她習慣上市場買菜,遇到漂亮的五花肉,還是會買回來燒東坡肉。那天她正在燒肉,爐子的火開得極小,小深鍋放上鍋蓋,以免香氣溢出。

鍋底另有味

丈夫竟掀鍋了。只因她重提話頭,嘟囔他每週三不見人影,到底跟誰在一起。突然,他放下報紙,定定地看著她,平和地說出他愛上另一個女人,「這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經驗,我不會放棄她」。

 

她頓時怔住,宛如陷入一個無聲的空間,完全沒意識到肉已燒焦了。 她的生活崩毀了,哭過鬧過、內心卻矛盾掙扎。然而先生對她的態度並未改變,甚至對她更柔和,有一天還買回一只鑽表送她。那一日是週三的早晨,她走出房門,沒見到先生在陽台,她經過客廳茶几,看見一張紙條寫著:「我走了,不用找我。生命短暫,我要去過自己的人生。」

 

她茫然地坐下,腦袋是空的,然後一幕幕過往生活的情景浮現。她已將屆六十歲,而丈夫拋棄了她。他只帶走一些衣物和網球拍,留下一屋家具、物什及盆栽給她。

 

夜裡,她要依靠一顆安眠藥才能入睡,清晨,在將醒未醒之際,她胸中有一處隱隱約約痛了起來,那裏空洞又壅塞、火燎燎、濕淋淋,她按著胸口,摸出那是一處廢墟。

 

她無力理家,每天吃外食,失去了味覺,過了許久才恢復進廚房給自己煮麵、煎荷包蛋,並且把燒肉的小深鍋放到櫥櫃上層。

 

屋中的每一物件,是昔日生活的反光,她害怕極了,每天一早出門,去逛街、做頭髮、報名各種課程,將日子填得毫無縫隙,但即使如此,她仍須回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家。

肉香再溢

她很久沒去市場了,那天中午她路過,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驅力引領她踏入,市場人擠人,攤家在固定的位置賣固定的貨色,只有因為季節變化,物品增一些減一些。她來到肉攤前,老闆娘看見她,很熱情地告訴她,今天有一塊肥瘦間雜的五花肉,最適合做東坡肉,她想要推拒,老闆娘卻快手快腳秤好遞給她,她一時熱淚盈眶,失神地提著這包肉,去買了棉繩、佐料、青江菜。

 

她回想第一次和婆婆學這道菜的過程,「記住,肉要先放在冷凍庫半小時,切塊時才好定型。」她依照步驟,將切成兩寸見方的肉塊,綁上棉繩,置入油鍋、先熔化冰糖上色、再放進手工釀造的醬油均勻翻炒,加入調味的八角、紹興酒。然後她將肉及滷汁倒入洗淨的小深鍋,「記得,豬皮朝下,肉質才不會變老。」

燉肉時,她走到陽台檢查盆栽,植物都枯死了,唯有一盆石蓮花活著。黃昏的餘光射入客廳,四處映出一層灰,她動手清理公寓,裡裡外外擦拭清掃,勞動了三小時。屋內肉香漫溢,她煮了一碗乾麵,把燙熟的青江菜鋪在燒肉下。她坐在餐桌前,面對明亮乾淨的起居室,獨自品嚐並頗欣賞自己的手藝。一切並不如常,她不曾預期改變,但現在賸下她一個人了,然而她會活下去,繼續琢磨東坡肉的作法。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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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