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城市幻影的雙生花
by 馬欣女孩跟她說自己不喜歡回老家的原因。
她講著那靠漁港的小鎮,彷彿她好像回去就會活在一個繭之中。「反正回去也不會有什麼新話題,我父親總是為了他幾個兄弟賺錢,繼承他自己都不愛的工廠。而我母親也始終活在婆婆的陰影下,跟我說個不停。」
她認為那跟孝不孝順無關,而是她父母都像是被繭包圍住,始終活在二十年前的問題裡,絮叨著一如過往的問題。她下意識地警覺如果再不走,那繭的繁殖力會把他們一家人都困住。
於是這三年來,她極力活得像個原生台北人,過著與父母相反的日子。父母愈想務實,她愈往那看似相反象徵的「藝文圈」走。她幾乎是趕進度地撲向未來,看遍所有影展、排滿藝文課程,談著昏天暗地的情感。她如同都市生活的大食怪,想讓都市符號填滿她的生活空隙。她為此活得精疲力竭。常常在投影機換成另一部新浪潮電影之際,她在那些光影中昏昏睡去。
她的「Wanna be」如滿牆的剪貼,貼滿與她父母的反義字,也投影在她身上,閃動著:「不羈、流浪、自由。」等字眼。滿盒展演與影展票根,外接各女性作家的作品,努力地將女權金句背起來。她看似已如此像一個都市人,加碼過想像中的文青人生。但靠近一點看她又近乎是接近透明的,閃耀著點霓虹的青藍色,因她骨子裡還是覺得自己只是「像」個文青,於是更努力地跑向前,跑向更可能或更死板的「文青想像」。
她近乎執拗地時刻以反父母的地心引力過活著,於是看似浪漫極了的文藝生活、看似也夠吉普賽的家居與打扮,都掏空她的精力。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不安全,故鄉的陰影如影隨形,她得反覆從繭的想像中逃出,卻盡力到像蝴蝶黏住了城市慾望的蛛網一般才能讓她心安。
她從一個無盡循環中,逃進了都市的光影中。每日看著都市帷幕映照出的她,並再三確定。活成一隻趨光的蝶,舞個不停,忍受不了停下來的自己,除非她已瞬間酣睡。
她則看著女孩活進都市的深處。看似在撲光,卻又像是被都市大胃口的黑洞給吸引著。她總忘了跟女孩說:都市是個池塘,本身可能是不流動的,但它吸引人的地方是人總是迷上池面上的自己,進而起舞著。都市也是個適合自戀的地方,只要你能一直盯著自己的幻影,並接受都市的幻術。除非一個好夢醒了,發現這其實是類似水漥的地方,並發現自己是王子也是青蛙。
都市本質很像面鏡子,看到的是人對自己的投射,一會兒閃亮,一會兒是隻螢蟲凸顯幾分黑暗。自我的評分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因為它的本體不是反映真實,而是反映你想要的。想要的愈多,都市這夢體似乎就愈壯大,它就是日本傳說中的食夢貘。讓人融入其中,一起與它「Wannabe」,卻永遠不是「真的是」。
因此她永遠不會是女孩的知心友人吧,那女孩始終盯著城市水畔的自己。而她則是這老城的枕邊人而已。是這城市一不小心打了個冷顫,翻個身碎唸:「我在哪裡?」然後又昏沉睡去。她則是在那一秒縫隙中出逃的一個意念。
飛出如膜的幻影,她也在逃,像是不想回到那許多人攬鏡的鏡像社會。
但這城市仍以另一面吸引著她,如總水漬未乾的淒清氣味,管線的外露、壁癌橫生、下水道的擁擠、小巷的排水不通。這城是一個不成功的夢體,偶爾你會聽聞到它如老獸似的喘息。所有的機械聲日夜地運轉著、它需要更多做夢的人來滋養它,然而時時都見到它斑駁與人們夢醒後乾掉的痕跡。
在這個人口外移,剩下許多殘夢的城市,她這老台北人守著一屋齡老舊的大廈,避開外在景觀的混雜,她走入外牆已拉皮的大廈,但裡面則老舊地像個有機體。管理員在窄小的桌台後看老舊電視放著龍祥電影台的片子,裡面仍是多年前的周星馳電影,她在等電梯時幾乎都會背出下一幕的台詞。初夏的陽光掃進來,公佈欄上一如多年前,你又看到貼著中秋郊遊與發老鼠藥的公告。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居所,從下課罰寫到加班趕工都在同一個座位上。那裏的總有裝潢的噪音,水管鏽蝕到有時會有卡痰似的聲響。樓下總有學童在練口琴,不論是哪一個世代,總是反覆要練那幾首曲子,也總是練得坑巴。
這樓老到鄰居也都少了,在某個周日的下午竟靜得出奇,以往小孩在樓梯間的歡笑聲早已淡去。她在想如果不是六樓那位還有在假日唱卡拉ok的興致,這棟樓就像被抽衛生紙般似地抽掉了光陰。水管又發出隆隆聲了,加壓馬達送不上熱水的聲音悶響著。
她想,這城市的夢對那女孩來講或許還算新鮮,仍數算著節拍。而她則將自己生根在這如同有機體的大樓中,原因無他,只是在家人四散後,她和它也是種團圓的概念。
她與女孩都有繭,只是人生階段不同。如今她在繭裡別有洞天,而台北物換星移,每一眼都僅是似曾相識。人有故鄉,但精神原鄉卻是不斷更迭的,此時她插旗於一隅,精神上總跨次元,而女孩則暫時下載了「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