滷豬腳
by 楊索母親問我:「初十回來食豬腳好嘸?」她問話尾音略揚,帶有濃厚的懇求意味。
那是今年農曆七月的事。當時我急切回答:「免啦!免啦!食豬腳會大箍,我無愛食。」她緊追不捨:「汝過生日,一年一擺,食豬腳麵線過運,保庇汝大賺錢。」我沒好氣說:「一年比一年老,我最驚過生日,毋倘麻煩啦!」
雖在意料之中,母親猶失望地掛電話。
回想約是二十年前,我在異地大城出了意外,或許是驚嚇過度,就在清冷人稀的街道撥國際電話回家,也不知哪個弟妹接了,我喉嚨發緊、聲音瘖啞急促喊:「叫阿母聽!」話機那頭有快步聲,母親的台灣國語似乎穿透了街心,她喊著:「阿米!汝人佇叨位?有食飽穿燒嘸!」我說了一聲:「有啦!」人卻深深地陷入落寞,意識到母親不僅遠在萬里處,況且她只是個又窮又柔弱的初老婦人,什麼也幫不了我。
我心中黯然,語氣淡緩下來。母親卻急了,連連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回說:「嘸嘸,嘸什代誌,就是想到汝,打一個電話,外國電話很貴,毋倘講太久,我要掛了。」母親就要哭了,大聲說:「買得到豬腳麵線嘸,要記得煮一碗食乎平安無代誌!」
母親天真單純,以為人生難題靠豬腳麵線就能解決。不干她的事,我卻一陣氣苦,無端埋怨她。
那年冬天回到台北,母親見到我時,也不再問發生了什麼。但,屋內一鍋濃油赤醬的滷豬腳,腿庫肉、腿節、腳蹄,一塊比一塊大,香噴噴、油亮亮地。母親笑瞇眼,嘴合不攏,先夾一塊腿庫給我,又遞一顆帶殼鴨蛋,急急說:「食豬腳、剝蛋殼,汝就出運了,啥歹事無了了。」話語方歇,她趕忙煮麵線去了。
往後是年年生日與母親的豬腳大戰。
我與母親過往心結甚深。長年離家在外,有時腦中浮現她的形影,我有一種針尖扎心的刺痛感。關於她的總總最後凝結於一只冰冷的豬尾巴。
十歲生日那天,姊弟妹說,你今天長尾巴,阿母說要滷豬腳庫哦!我喜孜孜盼了一天,晚餐不見豬腳,忽然,母親拿出一條煮熟的豬尾,用力抽了我兩頰,邊說:「囝仔郎,豬尾溜閃閃才會大漢。」母親的突如其來之舉令手足拍手大笑,我頓時覺得受辱,搶過豬尾扔掉。
我離家太早,背離親緣。母親不知,我其實最嗜愛豬腳。在外流離,每每在小攤外食,一碗滷肉飯就飽了,月底領薪水,加點一塊豬腳,一盤筍絲,就覺場面壯闊。
對大塊吃肉的執念,一來與成長的油水匱乏有關,另一是記得童年隨祖母返鄉吃辦桌,看農人殺豬,幾隻豬前後腿加筍絲文火細爌,最後用大碗公端出來,整桌老小歡呼的盛景,這種少有的暢懷使我銘刻入心。
母親愈老,她愈覺我幼小,似乎想把我捧在手心。我後來才知,當年她接完我異鄉那通電話,哭了許久、失眠許久,反覆向家人叨說:「自阿米細漢時,我攏嘸照顧伊,伊又硬氣倔強,從來不說佇外頭的艱苦,自己吞忍。」
此後母親習於為我做生日,每逢農曆七月初十,她一早去老溪洲市場買黑毛豬後腿、兩斤鴨蛋、長麵線。我若上午返家,可見到她就著光,手微微顫著以鑷子拔豬毛的情景。
母親有獨門章法。她先將生豬腳塊放入一鍋冷水裡,然後倒入一杯米酒浸泡二十分鐘,說是除腥。許多名廚教豬腳要用油炸,母親不那麼做,說炸過皮就老了。煮法其實也素樸,就是備一大鍋水,放入豬腳後,加入薑片、蔥段、八角,先大火煮滾約四十分鐘,來回撇去浮沫後,轉細火續燉。她說水要一次加足,小火煮到豬蹄可以筷戳透,可取出換鍋下醬油、黑醋、冰糖小火慢滷,約莫滷一小時即可關火。
母親閒下來時,我與她對質,說起豬尾巴舊事。她露出少有的促狹笑意說:「汝做囝仔時,夜夜磨牙,歸厝內人沒法度睏,聽人講買條豬尾煮熟,閃閃面皮,囝仔食了豬尾可治好這毛病。」謎底揭開,我吃驚竟然讓那豬尾巴鯁了多年。
年齡漸漸厚如豬皮,也不再樂度生辰。母親則垂垂老矣,但她仍年年記掛滷豬腳,我則要一回回賭氣般回絕。如此推拉反復,我暗暗涕泣,若我早早悔悟,領母親的情,理解熬煮豬腳的心,那我可多吃幾回豬腳,而這一生又還能吃幾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