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雞丹
by 楊索她艱難地擠上客運車,手中提著三隻宰殺好的老母雞,剛剛趕路時氣喘吁吁地。「人食老要認份,明年八十歲囉!」平時與老厝邊閒談,最後她總是用這句作尾。
出門前,她沒有給女兒打電話,因為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兩個月前,她去女兒家,兩人卻為一件舊事起了爭執,女兒怨她只偏愛和繼父生的弟妹,她辯說:「毋是這款。」女兒回嘴:「汝還說不是,以前汝煉雞丹給他們喝,我有喝過一口嗎?」她閉嘴了,喉頭一陣熱辣,彷彿給柴火的濃煙嗆住。
慢火細燉學精煉
客家人俗稱的「煉雞丹」是極費時費神的廚務,而她從小就被磨練出這項絕活。她的命很硬,母親生下她即難產身亡,當家的祖母隨即將她送人當養女。原本不孕的養母領養她兩年後,生下一個男嬰。當她對這個世界有了意識,就認知自己和弟弟的命是不一樣。
弟弟從小身骨弱,養母費心滴雞精餵哺他。養母不僅殺自家養的雞,也會在村內蒐購鄰人的老母雞。那時她約莫六歲,每個禮拜有兩天,養母一早起來殺雞,然後用榔頭把雞塊敲碎骨頭放著。隨後,養母教她點燃烘爐,接著準備一個大鐵鍋,裡面再放入一個陶鍋,陶鍋內倒扣一只大碗。
養母依序在鐵鍋加水,再將雞肉鋪在大碗上,最後封住陶碗,才將鐵鍋放上火爐。養母囑咐她,陶碗絕對要封好,水氣不能跑進去,這樣隔水蒸出來的雞精才會純。精煉淬取雞精的過程很慢,兩隻雞要費上八小時,才煉出三小碗。
她學了很久,才學會如何照顧火苗,如何站在矮凳,小心翼翼地掀鍋蓋加水。提煉後的雞精是琥珀色,裡面夾有淡褐色的凝固骨髓。養母又教她,等雞精涼了,把浮油刮起來,黃澄澄的油汁留著澆在剛起鍋的米飯上,給弟弟吃。撇過油的雞精,要再度蓋好,隔水加熱後,養母才會拿來餵弟弟,弟弟有時不願意喝,養母要邊哄邊餵。她在廚房洗大小鍋子,不曾嚐過煉雞丹的滋味。
小學畢業後,她被養母送去城裡的大戶人家做傭人,這戶人家的老奶奶、女主人都重視保養,煉雞丹是調補聖品,她守爐灶的時間更長了,也磨出了耐心和廚藝火候。十幾歲的她去市場挑雞,憑眼力判斷,就可買到滋補的成熟母雞。
22歲時,她嫁給同村的一個男人,隔年生下女兒。做體力活的丈夫秋冬哮喘,呼吸聲咻咻地。秋病要夏治,她知道最好的藥方就是喝雞精,雖然他們喝不起那麼精貴的食補,她還是加減拿捏,在夏末時做幾回雞精,看丈夫捧著一小碗雞汁,神態專注、小口品嚐,她心中湧出濃稠的甘甜。 那天,她正在剁兩隻放山雞,滴雞精的鍋爐都已經備妥。鄰居阿滿匆匆進門,用顫抖的聲音通知她:「汝的先生從工地大樓摔下來,送去急診了。」
提煉精華是為誰
她沒能從死神的砧板奪回丈夫。她帶著六歲的女兒改嫁,又生了三個孩子。丈夫好逸惡勞,不拿錢回家,她只好再出門幫傭。女主人聽說她會煉雞丹,當場決定給她加薪500元,代價是她幾乎天天煉丹,一瓶瓶雞精成了女主人的獨門餽贈禮。
她不在家時,都是長女在照顧弟妹,每個月例休一天,她有時買兩三隻雞煉給轉骨中的孩子喝,一人一小碗。她認為長女大了,不用喝,對女兒眼中冒出的怒火,她裝作沒看見。她很氣惱女兒不能理解她的苦處,窮人的母愛確實有限,有時不是每個孩子都分得到一口。
大女兒出嫁前,她細細地教導淬取雞精的作法,買了一整套爐具、鍋組給她,叮囑她要給丈夫空腹喝雞精,這樣吸收力最強。
她們母女個性最相像,都吃了太多人生苦頭,幾十年相處模式總是柴燒火燎,過去的記憶總是那一盆火,而不是濃醇的一碗雞精。然而,每回大吵過,她看見老厝幾隻土雞肥了,自然就想起女兒,迫不及待起早殺雞,帶著溫體雞趕去台北。
她撲了空,女兒竟然不在家,她站在巷口等著,雞隻的血水滴了下來。她守了三個多小時終於看見女兒牽著孫子走來,女兒看見她,半嗔怪地說:「提那麼重的雞,也不先打電話來。」她們進門後,女兒從電鍋端出一小碗微熱的雞精給她,她仍捨不得喝,女兒笑說要她比較誰煉雞丹的功力高。她啜了一口,濃醇甘甜的雞汁精華如琥珀,難言難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