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鴨

by  楊索

三、四年前的家庭聚會,失業的弟弟為前程茫茫所苦,幾個兄姊妹忙出主意,靜坐一旁的父親忽然發話說:「按呢嘸來賣油湯,我會曉試鹹餞。」

 

多年前,父親開始做油湯生意,備料時總一再試味,也遞給我一匙嚐,要確認味道毫無偏差。後來父親調味幾乎順手揮灑,我嚐了嚐,確實精準無誤。

 

「是講我今麼食菜,毋食臊的人,無法沾臊了。」父親嘆氣說。「要不要賣當歸鴨,賣一兩項就好,不要像以早賣一大堆,艱苦死了。」母親接著說。五六人七嘴八舌搶話說:「阿米可以幫你調鹹淡,煮當歸鴨。」

 

阿米是我的小名。家人還記得我蹲在地上剁鴨的情景。

 

當年,父親的小吃攤在夜市頗有名聲,一味當歸鴨即是熟客最愛。尤其是冷氣團降下的冬夜,市井之人圍著攤頭、方桌紛紛喊:「鬍鬚仔,來一碗當歸鴨!」有加麵線,加刈包,加筒仔米糕,或指定要鴨腿。不過,一隻鴨只有兩條腿,可不是每個人都吃得到。

 

父親重起爐灶數回,我由稚子變成一個多感的少女了,隨著承擔家計。父親的油湯攤品項多,我學會洗豬肚、切紅蔥頭、炸芋頭、炒麻油雞、拌油飯等,但剁雞鴨,煮當歸鴨,我還不會。

 

父親去中藥房買了一堆藥材,分放在瓶罐裡,我只辨別得出當歸、黨蔘、川芎、黃耆、熟地、枸杞、黑棗,其他並不識。父親有時直接從賭場去環南市場買回現宰雞鴨,倒頭先睡,中午起來烹調。我跟著父親忙碌,四隻鴨子要分兩鍋煮,不見血水即可撈起。

 

家中有成捆的白紗布,父親裁下一段包藥材,他抓藥材時而估量取捨,之後命囑我紮牢藥材包。接著父親開始剁鴨,他半蹲,拿著厚重的剁刀,先切斷鴨脖、鴨腳、鴨屁股,切開鴨腹,然後出力剁開,對切後,鴨身斬成六塊,加鴨翅、鴨腿共十塊。我撈出煮鴨湯水浮油,丟一兩塊拍過的薑,放入藥材包及鴨肉,煮滾後換小火,那就是出攤的前奏了。

 

父母無暇理解我。就讀國中後,我的課業一直落後,導師逼得緊,同學競爭激烈。我睡眠不足經常遲到,同時我只有兩套冬夏制服,衣服沾了油漬,還有一股餿味,我在班上離人遠遠地,是一頭孤鳥。
 


夜市燈火明滅,我感覺到從心底生出的焦渴,人影那麼多,我卻徬徨孤寂。「一碗當歸鴨,鴨腿哦!」「嘸囉!翅股好麼?」只賸一隻鴨腿,我想留給那個遲來的食客。

 

忘了是何時,那個人的身影投入我心中,像一顆石子敲出巨大的聲音。一水又一水的客人湧上,他還未出現。我端著當歸鴨卻撞上轉身的父親,滾燙的湯水潑淋在我的手臂上,為何並不怎麼痛,父親罵我:「是咧戇神什?」我也不覺刺耳。

 

客人散去,父親也奔去賭場了。那人不會來了,我見過他有女朋友的,那一夜他把計程車停在對街,挽著女友說說笑笑走來,把我留給他的鴨腿給女友吃,望著她說:「當歸鴨補氣血,天冷吃最滋補。」

 

街道冷清了,只賸我家的攤子亮著燈。我坐下來吃當歸鴨,淋了蔘鬚酒的當歸湯介於仙氣與塵味之間,其中卻有說不出,超拔不得的苦澀。

 

父親也想逃離命定羅網。我們卻仍須活下去。我與姐姐去市場買了雞鴨等材料,我抓起藥材,當歸、黨蔘、黃耆、川芎、熟地、甘草、黑棗、紅棗、枸杞,我抓了放,放了抓,終於捆成一包。我蹲著,一手拿刀,一手抓著鴨子,用力剁下,一塊塊肉支離破碎。

 

「父親,我也能煮當歸鴨。」我出力推著油湯攤,在那個冷風颯颯的夜裡,我舀著一碗碗當歸鴨,心虛地端出去,熟識的食客喝了,臨走時嘆一口氣。一夜結束,賸大半鍋軟爛的當歸鴨。

 

父親心不在油湯攤,卻逃不了家庭重擔。但我煮不出濃醇的當歸鴨,我還有漫長的人生以及許多可能性。這些撲鼻的嗆辣真是夠了。神隱的父親歸來,我卻消失了。當同學入高中時,我提著一只塑膠行李箱與前途相搏去了。

 

「賣油湯很拚力,我可剁不動鴨了。阿爸,當歸鴨攏總幾味,汝還記得否?」我不敢回想油湯歲月。父親回說,少了桂枝、山楂,「不只這,樣樣抓多少,江湖一點訣。」母親接口:「另日煮一鼎當歸鴨補冬,大家食燒燒就有氣力拚鬥了!」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楊索 https://www.facebook.com/solyang

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