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系列之11)
by 夏瑞紅我不喜歡「病魔」這說法。打從心裡認為這樣說不合理、不公平,徒增疾病陰影。
所以,一向不知疾苦的先生突然被劃歸「重大傷病卡」持有者時,我就展開「洗腦」:
作為此身之主,我們不應怨恨肉體任何部位,即使它再怎麼不合意、再怎麼讓我們煩惱﹔
當如實接納自身,好比老師不放棄任何學生、父母無論如何都珍重孩子。
我甚至還剪輯改自《慈經》的祈禱文,供他朝夕讀誦:
願我無敵意 無危險
願我無精神的痛苦 願我無身體的痛苦
願我安詳快樂
上至天界 下至苦道眾生 三界眾生 無形眾生
願他們無敵意 無身體的痛苦
願他們無危險 無精神的痛苦
我原諒 我原諒過去曾在有意無意間傷害過我的一切切
我祈求原諒 祈求過去我曾在有意無意間傷害過的一切切原諒
願 眾生離苦得樂
這般「論述」與「招術」若在平日,只會引起一陣打量「女巫」的玩笑,但這回他像走到「死角」,橫豎都沒得轉圜,居然靜下來傾聽,也肯試著默念。
說穿了,疾病溯源之旅無論如何都得硬生生中斷於某個我們暫時能接受、也甘願承擔的假設點上,然後埋頭快快採取相對行動,以免陷入什麼都不做的無邊焦慮吧?
關於如何抗癌的書,鋪天蓋地,平時讀來覺得滿豐富,這時卻越讀越索然。起初頗想問作者:「你真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後來覺得這也多餘,畢竟寫書多是一番善意,瞎子摸象也無奈。
Ken Wilber 的《恩寵與勇氣》,多年前剛出版時就讀了一遍,那時書中討論意識結構、演化點、病理學與治療的相互關係,以及質疑榮格心理學的部份頗吸引我,而今重讀卻覺得那些是書中最枯燥的部份,且無法理解當時自己為什麼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妻子崔雅既以當時西方最先進的療法力戰癌症,卻也參加過好幾次東方古老的內觀禪修?還有,他說了這麼一個刺耳卻堪稱精闢的笑話:「癌症何時痊癒?當癌症患者死於其它疾病的時候。」
原來不是書本無味,而是讀者自己的味覺變調了。
而關於怎麼治病怎麼吃,親友們也各有一套傾囊相授,全都合情合理有憑有據,但拼起來就兜不攏了,彼此間不只有差別出入,有的甚至完全對立。
這令人逼視一個現實──我的每個相信是如何形成的?相信可以只因「人家說……」嗎?我真知道我所信的嗎?而那真的是真的嗎?
人們握拳信誓旦旦,總為自信掌握了真理,但只怕張開手、仔細一瞧,才發現抓住的不過是虛空中翻飛的一粒塵埃。
最後我也只能選擇,選擇「既往不咎」,找一條路好好走下去,那就是相信終究能救治生命的正是疾病,只要我們敢專心聆聽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痛苦,疾病自會揭露所有扭曲的隱密故事,並成為正直的嚮導,帶領我們修改生活、重新走向真正的療癒與和諧。
看他低頭唸經,猜想這樣的疾病信念或能讓他稍得安慰吧?但那些時日每逢有人安慰我時,我其實不自在。若慣於安慰人,卻拙於甚至恥於被人安慰,那會不會是一種高傲的矜持?
在無人能安慰的、生老病死的迷茫中,有時忽然感覺「啵」一聲,就與全世界斷了線,一個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