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瓜最相思
by 楊索去年秋末,朋友耕作的一兩方地落了絲瓜花,但瓜期已過,我撿起花,回家後一一洗淨擦乾,裹上蛋汁麵粉糊,炸出一盤香酥的花片。朋友的絲瓜棚又長出鮮亮的黃花,但花仍盛開,還未結瓜。等過一個冬天,還有一個烽火之春,渴想甘美清濡的絲瓜解憂,饞啊!
絲瓜有如上天賜給台灣人的嗎哪,以前在鄉間溝渠邊或現今的鬧市、陽台,只要有一處可搭瓜棚就可纍纍而收。絲瓜被視為桌上凡物,少有人沒吃過,那我又有何可說呢。
絲瓜亦有等級,最好是小農自家栽種,不噴農藥、甚至不下雞糞肥,只放果皮、落葉的自然堆肥,天養天成。絲瓜當令之時,清晨採收一兩條,長度約成人半截手臂,握著有些沉,表皮青綠粗糙,肯定最鮮嫩。
我覺得優質絲瓜就像個憨厚的人,外表粗壯、內在細嫩到幾至透明,只有剖腹相見才知真性情。我從小就喜愛吃絲瓜,因為價格便宜又好煮,幾乎不需廚藝。但道來也有些感傷,我大約八、九歲時,已經發現家庭狀況很不對勁,父親是賭徒,母親是精神病患,一個經常不回家,一個夕陽西下才起床。排行較長的我,常常要張羅弟妹吃飯,於是學會買兩條絲瓜煮白麵,只要加了適量的鹽,甘甜濃郁的瓜味就出來了,飢餓的弟妹添了一碗又一碗,我也暫忘家庭窘境。
那段時期,我成了白領階級,有優渥的收入與令人稱羨的社會位置,生活多了餘暇,平時注重文化生活、講究吃食,即使僅是做一道絲瓜,準備食材、佐料,切絲瓜時,每一塊的長寬高絕不輕忽,烹炒時的火候、熟度也相當在意,甚至連裝盤都要配色。回想起來,我的生活風還超越小確幸。養生風吹起,做蛤蠣絲瓜時,我改為清蒸,鍋裡先放水,大碗鋪薑片、蔥段,不放蒜頭,再放蛤蠣,將切得稍寬的絲瓜塊置上,中大火蒸個十五分鐘上下,一盤有河鮮味的絲瓜就出爐。
當我主張美食主義的時期,常往各家餐廳嘗鮮,遇見多款絲瓜食方,台北市圓環附近有一家潮州館,我曾極嗜愛其一道絲瓜煎,做法其實很簡單,切碎的蝦米乾爆炒出香味後、放入切細長條的絲瓜拌炒,然後倒進番薯粉,和台式蚵仔煎雷同。這道菜完全脫離絲瓜的平日口感,很令人驚艷。過往在新聞界走跳的歲月,每天接觸不同層面的人,承受各種壓力,一度我變得很重口味,經常點用XO醬、蝦醬、芥末醬炒絲瓜,如今我卻覺得是破壞絲瓜的清純,平添庸俗脂粉。
年歲又增長時,人生又有新的轉折,我選擇了一條人跡稀少的創作之路,日子愈過愈清簡。以後我改做清炒絲瓜,只放點嫩薑絲、一點鹽,人與絲瓜素面相見。當絲瓜又盛產時,我日常煮一碗絲瓜細麵,滴一兩滴香油,吃得暢快極了。簡單收拾後,有充裕的時光用來閱讀、寫作、散步,與貓嬉戲,我漸漸成為一個守著個人城堡的宅女。
不過人生多變化,有一說甲午年必有事,果然甫開春,島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成了一個日夕上街頭的公民,日曬雨淋餓肚子時,我好盼望安靜地坐下來吃一碗絲瓜麵線,然而戰鬥仍未止息,棚架上的絲瓜仍等待花落結實。其實,絲瓜始終不變,它依循四時循環、花開花謝,静静地由自然界的陽光雨露哺育著。我也渴盼重返朋友的那幾方地,能夠站在瓜棚下,去感受那種靜美。在混亂的時代,若猶能在方寸間留有一僻靜處,是何等萬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