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母鴨

by  楊索

天冷得像會咬人,痛到入骨。

 

電話響了,父親沙啞的聲音傳來:「阿米,汝老母煮了一鼎薑母鴨講要送去山頂給汝,我講也毋知汝有佇厝否?先問汝一下。」「毋倘!毋倘來!我隨即要出門,無佇厝。」

 

母親並不以廚藝見長,每回聽說,她又煮了什麼東西要給我吃,總是讓我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一年總有幾次,她會採用偷襲的戰術,不預先通知,就扛著一鍋食物來我的住處敲門。我若不在家,她就站在大樓門口守候,要親手交給我才離開。

我不愛吃母親煮的料理,原因可推到久遠以前。我是阿媽用米漿養大的孩子,沒吃過母親的奶水,和她不親。母親不愛做家務,只是不斷生孩子,我懂事後就很鄙視她。她偶爾煮一餐飯,米粒不是沒有熟透,就是煮得過軟。她炒菜幾乎不放油,鹽卻下得重,其他姊弟妹照常吃飯配菜,我為了抵制母親,寧可外出閒晃餓肚子,不願和她同桌用餐。

 

有許多年,想到母親我就腸胃絞痛。我和她的關係像鯁著一根魚刺,埋得太深,拔不出來,有一個部位因而發炎、傷口發臭。家人都看在眼裡,看著老去的母親時不時去市場買一堆食材,做好一鍋滷肉或補湯,要她心愛的二女兒回來吃,而我這個不孝女始終拒她於千里之外。

 

父親又來電話:「汝老母透早去買一隻六斤的番鴨,燉這鼎要給你補冬,汝要轉來才好。」我掛了電話,陷入怔忡。其實我很愛吃薑母鴨,那是我童年記憶最回味的一道湯品。

 

十一歲那年,我跟隨祖母回去雲林鄉下,窮苦的二姑殺了一隻八斤重的土鴨,用兩斤拍碎的老薑、十瓶米酒,燉了一大鍋薑母鴨,鴨子在大灶燜煮六小時,掀鍋時,表面一層黃澄澄的油光。二姑媽一家六口、祖母與我,我們坐在昏暗的客廳,一人一碗邊吹氣、邊小心喝湯。吃這鍋薑母鴨是件大事,大家屏氣凝神,吃到額頭冒汗。還未過年,二姑為了孝敬祖母,把要賣錢的鴨子殺了,大家邊說:「好食,好食,再來一碗。」我吃到第三碗,看姑媽一家人眼睛被熱氣逼出淚水、鼻涕流著,不知怎麼的,我感覺胸口有一點兒酸。

 

祖母、二姑丈、姑媽、大表哥都已過世,我不曾再吃過那麼濃郁、滋補的薑母鴨。大約這十幾年,台灣四處冒出薑母鴨店,我跟著同事去吃過,一鍋薑母鴨做成火鍋,湯底有藥膳味,加了高麗菜、鴨血、玉米等一堆火鍋料,我覺得十分倒胃。

 

我延宕了許久,晚上八點多才到家。母親來開門,她笑嘻嘻地伸手摟住我,她說:「鴨子燉了一天,用老薑和米酒頭去煮,完全沒加水。正在爐上熱著,趕緊趁燒食。」她又說,知道我要回來,剛剛到捷運站等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她也才踏進家門。

 

我才坐下,母親已迫不及待端出一個大碗公,裡面有肥壯的鴨腿、鴨翅、鴨胸肉以及切花的豬腰。滿滿的湯碗,表面是一層黃澄澄的油脂,雖沒冒煙,但我知道不可輕忽熱度。母親舀起一口湯,我嚇一跳怕她要親手餵我,我說:「我家己來,我家己來。」我喝了一口,童年那香濃的薑母鴨味,從遙遠處襲來。母親煮了一鍋道道地地,存在於我味蕾深處的鴨湯。母親很細膩,雖然黑麻油薑味濃稠,卻不見薑渣,鴨肉燉到軟而不爛,恰好入口。我一口口吃著,母親坐在一旁看著我,她細小的眼睛發出光芒,缺牙的嘴掩不住歡欣。

 

母親見我喝了大半碗,她仔細地說,這隻宜蘭鴨是當天現殺的,她早晨買回來,還藉著天光拔過一遍細毛。:「鴨子先用熱水燙過,三斤老薑用刀背拍碎,放進黑麻油炒香,要炒很透。」她說,老薑的香氣出來、炒到焦褐色,才放入瀝乾的鴨肉塊同炒,以後再放米酒進去煮,用小火熬到肉軟。

 

這一鍋薑母鴨是她獨獨為我一人做,其他手足都沒有回來。那一夜我與母親單獨聊了很久,她告訴我許多她的人生往事,盡是又熱又辣,她才張口,淚就無法停住,我默默聆聽,沒有擁抱她,我還不習慣跟她的身體接觸,可是我想她理解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

 

當我要離開前,母親將一鍋鴨分成十多袋,她說讓我放在冷凍庫,隨時都可熱來吃。我不像過去那般不耐煩,這回隨她去張羅。因為,我已意識到,母親的人生已不會再有多少回為我做一鍋薑母鴨。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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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