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漿物語

by  楊索

永和,如今被劃為平凡乏味的區,似乎連個性都被抹去,它曾是市,但對我而言,那個瀰漫微焦豆漿味的永和鎮,才算原汁原味。

 

永和豆漿濫觴於民國44年,最早是兩個山東、河北老鄉推攤車叫賣,後來五、六個老兵租了竹棚開設第一家「東海豆漿店」。我生於50年代最末,落地三日即被家人裹著搬到永和。竹棚豆漿店是老作家侯榕生的記憶,她在民國64年所寫〈家在永和〉述及離台十餘年「當年也是竹棚的燒餅店,改為兩層樓的建設,命名為世界豆漿店,內掛莊敬自強、反攻大陸的對聯。對面也開了兩家,照樣賣燒餅油條,豆漿粢飯,生意照樣興隆。」那年也是豆漿店首創全天候營業之始。

 

侯榕生所敘是永和豆漿的黃金年代。起家合夥人之一的王俊傑曾回憶說,竹棚期每日僅營業兩小時,星期天多賣一小時,那時就賣豆漿、燒餅油條、飯糰四樣。當時除了河岸一帶外省人吃豆漿燒餅,鎮民很少花錢買早餐。

 

我似留存平房東海豆漿的淡影,管爐子烙燒餅是一位大胖子,跑堂瘦長身,背上總掛一條毛巾。我家住竹林路巷弄底,小學五年級導師是一個從三重調來的男老師,四十餘歲的老師未婚,住在學校宿舍。我每天清早第一個到校,甫漱洗過的老師交給我白鐵提盒、一張十元鈔去買兩份熱清漿、一套燒餅油條,此後這成了我連續兩年,寒暑假外的固定任務,還記得憨傻的我為此提早到校,老師尚未起床,我已等在校園待差遣。

那時店名已改為新世界豆漿店,對面有一家四海,聽說是拆夥另開。新世界鄰博愛街的小店有烤餅爐、炸油條鍋、熱豆漿鍋,還有做飯糰的平台,六七人連跑堂忙得來不及擦汗,店內五張桌子坐著低頭拿油條沾豆漿吃的人,柴燒大鍋端出的豆汁黃稠濃釅,冒著焦味白煙,我又看傻了。等提著沉甸甸的早點奔回校園,老師常微微皺眉,但總盛一碗豆漿給我,我慢慢啜飲,感覺如現今更名為世界豆漿大王店門所題「瓊漿玉液、甘如蜜酪」,這句是宋美齡親臨該店所贈。

 

一度中正橋頭蔚成豆漿街,有世界、四海、世紀、中國、永和等豆漿店,店裡也賣各式點心、小籠包子,而世界豆漿的蘿蔔絲蛋餅最馳名。我家並不去買早點,而印象最深的吃豆漿燒餅經驗是1969年八月下旬,我十歲時。那天凌晨整條巷弄的大人小孩守在一台黑白電視機前,觀看第23屆威廉波特世界少棒賽,金龍少棒隊每擊出一支全壘打,大家就瘋狂歡呼,金龍5A:0大勝美西隊時,天色亮了,幾個大人大發慈悲,領著十多個小孩去豆漿店。有志一同,豆漿店已擠滿人,大家站在廊下吃喝,小孩模仿郭源治投球的專注篤定的架勢。

 

永和設鎮到改制是民國47年至67年,也恰是我出生前未久移居到我離家之際,我的純真年代就寄於這已經消失的「永和鎮」,那是一段從懵懂到意識現實嚴酷的成長經驗。好賭的父親經常流連博愛街商店內賭場,我和姊姊有時進去找父親,有時守在門口等他。常常是晨光熹微時刻,父親垮著臉出來,口袋空了,我們聞著誘人豆漿味,默默跟在身後。

 

有時黑沉沉的深夜,屋內鼾聲停了,燈亮了,贏錢的父親神采飛揚,買了甜鹹豆漿、燒餅油條外,還有飯糰、蛋餅、肉包、菜包,一家老小開心地吃宵夜,生活霎時有滋有味充滿了盼望。幼小的弟弟傻傻地問父親:「阿爸,咱們是毋是要買厝囉?」父親的回應如洪鐘:「對啊!還要買大台免魯(賓士)來凸台灣。」

 

小鎮日夜膨脹著,常有漂亮光鮮人物過橋來喝豆漿。夜市擺攤時期,生意清淡時,忽然有人傳來:「林青霞、鄧光榮在豆漿店!」攤販大人小孩奔去一半,為看大明星,我擠在最前排看曬成小麥色的林青霞美人兒。那些年我們一起看的大牌明星比銀幕上多。

 

流光如逝川不再,一生沒買房的老父仍時時賭最後一把。永和豆漿無所不在,上世紀末我在上海仙霞路喝到永和豆漿。永和橋頭只剩屢屢因紛爭上報的世界豆漿大王。每每說我是永和人,對方定說,啊!豆漿最有名。我只能泛泛說已經走味了。除此,我如何說得清那一碗豆汁承載的滋味呢?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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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