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生豬肝

by  楊索

那天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約他?他有妻女,60之人,太太看他仍緊。我還是發了簡訊,問他和太太願意小聚否。他很快回電說正在喝酒,要我陪他喝幾杯。

 

我抵達時,他已喝了半打啤酒,人毫無醉意。多少年了,那時我18,他25,我們相逢很早,但也恨晚,當時我已有男友。他豪邁不羈,男友憂鬱深沉,相較之下,他更吸引我。他像正午的太陽,不可直視;我如暗夜的星子,僅有微光。

 

我很苦惱,寫了一年的日記,滿紙都是他。

 

那年底我和男友負氣,他邀我去部落過新年,我答應去了。他在部落是靈魂人物,族人和朋友圍繞著他。我孤單地發呆,不懂他為何邀請我。原住民一月一日過新年,前一天殺豬慶祝,養肥的山豬哀哀叫,我不敢看屠宰過程。他預先告知,剛宰殺的豬,取出生豬肝,切成薄片,沾醬油、蒜泥,是世間極品,勝過沙西米。

 

生豬肝片好後,大人、小孩搶著吃。他遞給我生豬肝,我搖頭拒絕,他板起臉說,在部落不能拒絕主人給你的食物,否則會被趕走。我不敢違抗,學族人用手拿著吃。生豬肝軟嫩,幾無纖維,入口也無腥味,我吃了三片。

兩小時後,我開始跑廁所。我滿腹糾葛,有對他的渴望;對男友的猶豫;對前程未明的焦慮。屋內一群人已醉了,男男女女搭肩唱著原住民國歌〈老老實實做個山地人〉:「第一不要喝酒、第二不要抽香菸,要喝酒喝米酒‧‧‧」我悄悄走到屋外,寒流早至,部落梅花開了,一股冷香撲鼻。我著秋衣,寒意浸透全身。在我未察覺下,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攬住我,我感覺後背抵著厚實的胸膛。我知道是他,我們並肩站著,誰都開口。

 

遠遠地,傳來屋裡的人叫他,我跟隨他走回屋子。他寬闊的臉已有豬肝色,嗓門極大,說一個真實故事:「那年來過新年的朋友很多,食物吃光了,我跟大家宣布,明天吃羌肉火鍋。一群都市人開心得要命。」他露出促狹的表情說,「第二天晚上,我果然端出羌肉火鍋,每個人一碗接一碗,都說羌肉真美味,吃得好開心,大家吃飽喝足去睡了。隔天醒來,有人發現平時兜轉搖尾巴的小黑不見了,問說怎麼回事,我哈哈大笑,你們昨晚吃的是小黑。有人當場喊要嘔吐,都消化了,吐甚麼。」

 

新年清早,他看到我笑一笑,說昨晚喝過量了。我淡淡一笑,心想昨夜是我召來的幻影。男友追上山了,我們和解,踏上旅程。他對我說:「我們一定會再見!不要忘了我這個山地人。」旅途一路往北,我想著他與生豬肝沾蒜泥、醬油的濃烈氣味。

 

我們的人生走往不同路途,他成了聖堂教父,我在情感的不歸路躑躅,有時想躲一躲就撥電話找他,他總慷慨地庇護我。更久之後,我做了記者,他離開神職,走入婚姻,成了政治人物。雖然他離得那麼近,我卻不想見到他,彼此在報紙版面相見。他起起落落、最終成了失意的政客,我走入創作。

 

重逢當晚,他一見面就對大家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她以前很迷戀我。他落落大方、我卻尷尬地撇清。如今的他務農、很熱情約我隔日去看他的耕地,我如約去了,看他的番茄、彩椒、苦瓜。膚色黧黑的他滔滔說著,未來將結合原住民產銷的龐大計畫。

 

走在菜園小徑,他摘了兩顆牛番茄,遞給我一顆。番茄有點微酸,我閃過當年戀慕他的酸楚滋味。眼前的他鬍渣已白,人發福變形,看著他,我同時看見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當年純真、懷春的我,著迷他充滿魅力的男子氣概。我們正青春,似若無盡的未來等著消耗。如今我們走出了生命的軌轍,長路將盡。他仍懷有不可能的夢,身為旁觀者,我看到他的侷限性,很想對他說老老實實做個山地人,守住自家人的現實生活吧!然而他是如此熱切地描摹,我不忍說。我想到自己也懷抱著夢,從他身上,我意識到夢的虛渺。

 

我們都已老去。

 

他送我去車站,運貨大卡車在山路搖晃,我微瞥他的方臉。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猶如一場除魅儀式,與他相處,我少了心動的感覺。回程路上,沒來由地,我腹中絞痛,像多年前吃生豬肝的反應。此時,我意會他仍攪動了一些難以清理的物事。我後悔告別的時刻,沒往他滿佈鬍渣的臉印上一吻,獻上我塵封的愛。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楊索 https://www.facebook.com/solyang

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