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使用指南

by  褚士瑩

我的法國哲學家老師奧斯卡柏尼菲,曾經告訴我一個關於他成長的故事。

 

雖然他是道道地地的法國人,但奧斯卡不諱言在法國人心目中,他的家庭是所謂的「黑腳(法語:Pied-Noir)」,指的是1956年前,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公民。之所以稱為「黑腳」這個蔑稱,因為這些海外法國人一開始,大多是光腳在燒煤室工作的水手,他們的腳經常被煤煙弄髒;也有另外一個說法,是說這些人在沼澤地或者釀酒廠,做很容易弄髒衣服的工作,總之是一群被法國本土看不起的土包子。

 

1962年阿爾及利亞獨立以後,當時六歲的奧斯卡一家人,跟800,000名「黑腳」的命運一樣,被趕出阿爾及利亞的故鄉,移民回到法國本土,但這些返回法國的黑腳,由於嚮往阿爾及利亞,往往遭受左翼跟主流文化的排斥,一方面指責他們吸收穆斯林文化,另一方面指責他們引起了阿爾及利亞戰爭。這些政治動亂導致了法蘭西第四共和國的覆滅。

 

奧斯卡的爺爺,是個典型的「黑腳」,不到十歲就輟學工作了,所以他對於年幼的奧斯卡,有兩個幾乎偏執的信念,一是一定要每天早上四點起床,二是一定要好好念書、通過法國的高中會考,他認為只要這兩件事情都做到了的話,世界就會屬於你。但很早開始對批判性思考產生興趣的奧斯卡,意識到這種對生命態度的偏執,是完全違背理性的,因為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並不會讓一個人的生命變得更長久;而在國家會考成績優異,進入好大學,並沒有辦法保證更有意義的人生,實際上,爺爺的要求他兩個都沒有做到。

 

 

奧斯卡不只是每天貪睡晚起,到現在都還是如此,而且他根本沒有去考過會考,因為他十五歲以後去了美國唸書,大學時候還加入共產黨,成為革命者,因為擁護蘇維埃思想,被抓到牢裡去,為了搞革命,大學也沒唸完就輟學,當然他後來回法國完成了哲學博士學位,但在爺爺的標準當中,他的人生肯定是一團糟。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奧斯卡微笑著看著我,一面抽著他最愛的小雪茄,「什麼樣的生活,叫做好生活?」

 

我們有這段談話的時候,奧斯卡正在中國做巡迴演講,我以他的學生身分,隨身擔任助教跟翻譯。而我們去很多中國頂尖的學校參訪、演講時,他發現了華人的父母,往往有所謂的「賽馬症候群」,也就是急著把他們自己的孩子培養成一匹賽馬,推入激烈的社會競爭中,比如從小才剛會走路,就要開始學才藝,學英文,但賽馬的競賽規則是殘酷的:只會有一匹馬勝出,其他所有的馬匹就都成了失敗者。奧斯卡想說的意思是,這樣的賽馬人生並不值得追求,所以人需要有能力清晰思考,知道要怎麼追尋真正有價值的好生活。

 

 

我在閱讀凱莉•布朗的書《一起成為更好的大人》時,看到的也正是「轉大人」的時候,這種對有價值人生的追尋,無論是談分手,還是修理馬桶,都是讓自己長大的方式。正如奧斯卡也會常常為了訓練我增強哲學中很重要的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能力,要我面對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具體細節,比如說一張椅子、一個杯子這種非常具體的事物,思考他們的定義,然後告訴他一個杯子之所以是杯子,一段感情之所以是一段感情,到底有什麼必要元素。相反的,我也必須去思考一些日常事物的荒謬本質,比如說「道歉」的荒謬,試圖隱瞞「外遇」、「出軌」事實的荒謬,這些思考都可以幫助我看清楚在成人世界生活,需要具備的思考能力,而不是講哲學動不動就抬出尼采、黑格爾,才算哲學思考。

 

原來,理解生活的本質,並且知道怎麼生活,才是真正的愛智、對真理的追求。而我喜歡這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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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文章 40

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