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系列之6)
by 夏瑞紅人到中年,生命中許多角色的面目才清晰起來。對於喜歡的角色,我們期待更多更好的劇本,希望繼續不斷演下去﹔而不喜歡的,則想趕緊修改劇本、跳脫戲路,以便更換新角色。
然而,兩者未必都能盡如人意。
有時要看緣份,有時是因為,角色儼然有了自己的威力,它反過來制約,把人綁架在一再重複的戲碼裡。

回頭檢視自己一路以來的諸多角色,不管演得好不好,都還算演得確實,唯獨「媳婦」這角色一直是模糊的。這當然是因為我只不過偶爾回小村探訪,從未和公婆同住﹔另外也因為,我並沒有真心接受和欣賞婆家的生活文化。
記得結婚那天,大中午烈日壓境,公婆在三合院搭棚辦桌設宴,感覺似乎整村人都來了,曬穀場上鬧哄哄,每張圓桌都舖著紅色塑膠布,桌上堆滿飛禽走獸生猛海鮮等現殺好料,外加十全大補鱉,桌邊還有高過椅子的巨大消暑冰塊,冰塊融化中,冰水加汗水橫流,滿場溼答答……這與我心目中的婚宴實在「差很大」,但知道他們非常開心也極其用心,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行禮如儀算了。
在祖祠「奉茶」時,搞不清的一串祖母、姨婆…在堂前一字排排坐,這個拿起糖果說:「吃甜甜乎妳明年生後生(兒子)」(台語押韻),那個舉杯一仰而盡說:「飲搭搭(乾乾)乎妳明年生一個有卵葩」。哇!講這樣?害「文藝路線」新娘差點笑場穿幫!至於她們賞的粗重黃金首飾,每件看起來都像用來栓牛的,婚後立即被我束之高閣,再沒翻過。
後來又驚訝這家人怎麼都那麼能吃,吃那麼多那麼快,講話又那麼大聲,來訪不通知,進房也不敲門,什麼都大剌剌。雖然明知他們都是率直好人,但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格格不入,心煩時甚至還暗怪人家「土俗粗魯」。
就這樣,我和婆家保持著禮貌距離,反正公婆和我們各自有工作和生活,多年來倒也和樂無爭。一直到二十多年後、2012年夏天回小村定居,我那空洞的「媳婦」角色才開始一點一滴充實內容。
我首先當起公公住院的看護,期間「親戚五十」(台語,指各系族親)紛紛來探病,恰好為我惡補多年荒疏,讓我開始慢慢重建一張家族關係網絡,透過傾聽病床邊的閒話家常,網絡裡的角色又一一鮮活起來,他們的生命故事正深深吸引著我。
接著我進駐家裡廚房,接管一切膳食、日用採購,在這陌生的小村及其臨近城鎮迷路幾次後,也漸漸摸索出一套生活「支援系統」,並在種種別於台北的差異中,欣然發現小村日子的獨特趣味。
只因自己眼睛感光範圍窄、層次淺,往昔許多人事物原來都不曾在心上顯影,就這樣匆匆擦肩而去,從我生命中悄悄流逝,如今才察覺我錯過了、也誤會了許多,何等愧對那同台演出的吉光片羽!但相信這中年回眸,仍來得及讓我捕捉屬於小村媳婦的一段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