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呷餅

by  楊索

我的童年歷經完整的五十年代,其中有酸有甜,甜,是與月餅有關的回憶,以及已然消逝的秋節氛圍。

 

彼時幼穉,生活中稍有變化即能滿足,況且中秋是大事。阿嬤很重視節令,年節做粿糕、湯圓、端午包粽,唯獨不會做月餅。中秋才買得到的月餅,一家人分吃一盒,十分珍稀。 當時我家住在永和豫溪街的溪溝上木屋,屋前是一片稻田,秋節來臨時,稻穀已收割,輪作的菜籽未撒下,遼闊的田野最宜賞月。

 

祭拜過月娘、土地公,月亮已將高掛,家家戶戶都搬出矮凳、長椅條賞月。這條短街的住戶有出外人、退役軍人、外省低階公務員家庭。大人揮著涼扇、小孩頭戴柚皮帽相互追逐,一個老兵扯起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稍遠處,全家白淨的一戶人在聽廣播劇。

 

晚風吹著,我家尤其熱鬧,老少十多口,喳喳呼呼地。在三重糕餅店當學徒的大表哥帶來兩盒綠豆餡的冰沙月餅,每人分到一個,月餅皮薄,我小口吃著。在CAT航空公司做技工的屘叔給每個小孩一片肥皂,說小肥皂上凸起的英文字是菲律賓,他說:「彼個國家真發展,路真寬。」菲律賓的月亮更圓嗎?我心中想。

 

阿媽屢屢提醒不能指著月亮,「汝吶指月娘,伊會割耳仔。」我偷偷指了,早上摸耳背,真的有痛感、一道裂痕。月陰神媽不好惹。我十歲時,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小巷窮人家擠在一台黑白電視前議論。「阿媽,月亮个大粒球咁款,嘸月娘啦,阿兜仔爬去頂面囉。」「敢有影這款代誌,黑白膨風。」阿媽不信電視新聞。

 

父親擺攤時續時斷,有時失業很久要重新起步,就賺年節錢,七夕賣圓仔花、中秋賣月餅。那時我讀小四,站在街頭守著一堆八角盒的月餅,還不敢大聲叫賣。忽然一群男生停下來,我認出都是班上最頑劣的,他們指著我嘻笑,我又窘又氣,想丟下月餅堆跑開。

 

同樣的明月夜,我卻少了歡樂。月餅還剩好多盒,但過了中秋,不會有人買了。父親開了三盒,弟妹們開心地搶墊底的紅色彩絲,鳳梨、蓮蓉、棗泥、肉脯、水晶、五仁蛋黃月餅,每個人睜大眼睛挑選。除了吃月餅,小孩也蒐集包月餅的標籤紙,愈多愈值得炫耀。

 

國中時,同學會相互交換月餅,我吃過蘇式的肉餡鹹月餅,山東口味的提漿八寶月餅,北方口味的椒鹽翻毛月餅。家境優渥的同學帶來鐵盒裝的馬來亞餐廳月餅,她學父母的神祕語氣指說,這款玫瑰豆沙月餅是蔣夫人最愛吃的。另一款伍仁金腿,餅中有核桃仁、杏仁、叉燒絲、檸檬葉、火腿絲,餅餡有淡淡的高粱酒味。

 

亞熱帶的台灣因為戰亂遺緒,匯聚駁雜秋餅。我們分餅而食,但不分彼此。對岸的文革尚未結束,蔣公說,中秋賞月莫忘苦難同胞,我們明年回大陸。

 

放學途中的鳳城西點店,陳列一罐罐玻璃瓶,裝著雞仔餅、香蕉糕、杏仁餅。我把飯錢拿去買有香蕉水味道的條糕。甜點可以讓人忘記現實世界的苦澀。

 

阿媽離世前,我拖了沒告訴她,關於阿姆斯壯登上月球被懷疑是假的。沒跟她說的還有許多事。當時我已成人,不愛回老家,尤其不喜歡中秋節團聚。曾幾何時,台灣的中秋夜只見火光,不見月光。油滋滋肉味取代了月餅香。

前幾年的中秋,好友送給我一盒香港半島的奶皇月餅,一盒四個,每個大約兩口大小,薄皮細餡,餡料以奶油、雞蛋、椰漿、鹹蛋黃攪勻,裹上外皮烘烤。吃得出蛋黃香,少了一整顆蛋黃的粗鄙負擔。

 

這款月餅供不應求,我去年搶了三盒,帶回老家過中秋。我以為全家理所當然會團圓,未料家中僅賸做美髮的大妹。妹妹說,父母和弟妹們都趕去高雄的黃色小鴨展做生意,其他姐弟在自家烤肉。她怪我平時不連絡才會撲空。我留下昂貴的月餅,沮喪失落地走了。

 

我應該早有意識,除夕、元宵節、母親節、父親節,父母都忙著營生,何來閒情 吃餅望月。回程舉頭,月亮始終跟著我,我對月娘說,你要保佑我們全家啊,讓我們溫飽安康、能圍坐看月娘。圓月無語。眼見秋夕的月又將圓了,今年我們會闔家團圓剝餅嗎?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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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