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與月桃葉

by  楊索

端午節前,妹妹來電要我回家拿粽子。我很忙碌,沒有空回老家。端午節過了,妹妹又來電說:「媽媽今天把粽子蒸過,要你回來拿。」說好她們在街頭擺攤時,我去拿。

 

當晚下起豪大雨,我趕到時,母親和妹妹在廊下躲雨。我建議收攤,到旁邊麥當勞聊天。我們三人提著大小包,有一袋特別沉重,是給我的兩串粽子,原先說兩顆就好,母親卻給了十二顆。

 

母親知道我喜歡吃粽子。小時候吃粽子是大事,五月節來臨,祖母領我到市場買粽葉、糯米、花生、五花肉、蘿蔔乾等材料。祖母包的粽子個個緊實、稜角分明,我們都圍著誇讚。我印象中,母親只有幫忙洗粽葉、切配料、準備蒸籠,她是祖母口中「毋曉煮食」的人。

 

祖母過世後,母親忽然會包粽子了。家中經濟雖仍窘迫,但母親的配料多了香菇、鹹蛋黃、發過的魷魚。她的手藝雖遜祖母,但包得並不差,只是我並沒什麼食慾,長年鯁在我與母親之間的問題太多,我怎麼也吞不下那麼大的粽子。

 

二十一歲那年,我經歷一場情感風暴,幾近身心破碎。那時接近端午,一場又一場的梅雨漫天蓋下,時濕時熱令人欲狂。我只想逃到很遠的地方,甚至想把自己掩埋。在這樣的狀態,我用有限的旅費去了一個小島,借住在一所幼稚園中。

 

這是島上唯一的幼稚園,位於在地人傳統的墳場旁。白天,在地小孩由娃娃車送來免費學習、吃午餐,下午坐車回家。小島一直倚賴一座小機場和漁港對外交通,一輛老舊的巴士配合飛機航班,一天只有白日幾班。島上的老人都習慣赤腳走路、背上扛著重物。幼稚園離村落有段距離,像是不相屬的一棵仙人掌。

 

雨仍不時落下,物資很少,我分食罐頭和極少的蔬果,內心很不安。天氣放晴的下午,航班已收,我和園長的太太、老師三人步行到空曠的機場航道看日落,一輪紅蛋黃似的太陽,已收斂強光,但仍不可直視,沉落的速度其實很快,在降至山邊時,有時會發出輻射狀的強光如金輪,然後緋紅、淡粉、深淺不一的紫色雲霞印染在碎雲上。大地如此沉靜、處於天寬地闊中,人顯得渺小,心緒也就散了。

 

端午前夕,飛機航班載來一些物資。那天下午,園長太太喜孜孜地領我們往小路行去,那裡有盛開的月桃叢,她帶著鐮刀、我和老師提著藤籃,我們割下一堆月桃花、葉。當晚,我們忙著將月桃葉去背梗、洗淨、下水煮過。月桃花清洗後則插在大玻璃缸擺飾。

 

端午當日,我們三人忙著包粽子,我的手拙,始終包不成形,只能打雜。仄狹的空間堆滿器具、空氣中瀰漫月桃葉帶點野氣的薑味、節慶的氣息浮上來,經常蹙緊雙眉的園長太太露出笑顏。我想起童年陪伴祖母包粽的時光,還有我很少想念的母親,是否有正在為端午忙碌呢?

(推薦妳也閱讀:楊索 望月呷餅)

蒸粽子時,園長來加入我們聊天,他也是一個憂愁的人,為一個完全需要外援的幼稚園奮鬥,他想為這個島上做的更多,但處境艱難。不過,此刻我們都忘了各自的困擾,掀鍋時,每人的欣喜、飢渴都寫在臉上。我第一次吃月桃葉包的粽子,昨日還青翠的長葉已柔軟、色澤暗褐,咬下第一口粽子,熟軟的糯米中夾有淡淡的薑味,粽子的內餡只有花生、一小塊五花肉,然而在這個偏遠、匱乏的小島,能夠吃到粽子,內心唯激盪不已。

 

我不曾再吃過月桃葉粽子。離開小島後,我常想念那對寬厚的夫婦,還有那漫天霞光的黃昏。每臨端午,那我已淡忘、似有若無的香氣總會浮現。

 

我還記得回到大島的當晚,就直奔老家,是母親來開門,我如幽魂出現,她有點嚇到,可是隨即露出笑容說:「五月節留了一掛粽子給汝,但也毋知汝佇兜位,正在想汝,汝真的轉來囉。」那時刻我僵僵地站著,還不知如何與母親對話。

 

當天我帶了一串母親手包的粽子,隔天蒸了一顆當午餐,母親的粽子小巧、塞滿餡料,就如她飽滿的一顆心。有了第一串,粽子就成了母親的季節性呼喚。雖然粽子早已脫離節日、滲入常民食物,然而我生命歷程中,來自親人、朋友的竹葉粽、月桃葉粽所包含的情感,卻是無法替代的。

(你也會想看:夏瑞紅 著時之味)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楊索 https://www.facebook.com/solyang

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