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選片 在蘭嶼以古謠牽起真摯友誼:《島上》導演曹文傑、林琬玉

by  董小川

拍攝紀錄片,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偏偏曹文傑與林琬玉兩位導演,選擇的題材又更具難度,《島上》以蘭嶼達悟族人的傳統拍手歌為起點,漣漪般擴散折映出島人們的生活與面對的困境。

 

 

一切只為復振「拍手歌」文化

 

導演曹文傑說明拍攝《島上》的動機與初衷很單純,只是因師範大學的呂鈺秀教授與她提到達悟族拍手歌會(karyag)的復振工作,因而產生興趣,「身為紀錄片導演,聽到這個題材覺得很適合拍成影片,後來呂老師要前往島上做復振工作,並隨著公視徵件通過,便開啟了這次合作的機緣。」

 

拍手歌會是傳統達悟族年輕男女社交場合中的餘興節目,夏夜月圓之際,在高屋(makarang)中唱歌、聊天,氣氛歡樂。歌詞中,敘說這種歌謠形式學自達悟族的傳說中的半人半鬼;從口述歷史則可追溯至17世紀中葉,達悟族男性到菲律賓巴丹島,與當地女性一起舉行拍手歌會。隨著社會娛樂型態改變以及年輕人外流,達悟族傳統高屋不再建造,拍手歌會在21世紀面臨消逝危機,拍手歌謠也將隨之消失。

導演曹文傑與王春英syapen Manhain。

《島上》全片透過日本學者百年前採集到的達悟族人吟唱揭開序幕,記錄下當地島民的古謠、傳說,還有觀光經營和農耕等的生命經驗與人生故事,記錄當地人文活動,以及追溯蘭嶼古謠傳唱等文化,用新舊視角交替,反思蘭嶼面對的文化衝擊。

 

登島的挫敗與重新開始

 

熱血的動念,直到親臨蘭嶼後,才遭逢挫折,畢竟世事已非,耆老一一離世,保存者逐一凋零,加上第一次造訪蘭嶼,需適應氣候與環境,加劇拍攝的難度。曹文傑與林琬玉直言過程充滿挫敗,第一次登島,是在夏天,那是蘭嶼人唯一可以謀生的季節,所以大家都在忙著做生意,沒有人有時間理會劇組,加上蘭嶼人也因為過去的經驗,對於外來者有一種本能的排斥跟防衛。而原本設定的主題,更因耆老們凋零,無法找到適合的受訪者。「這對我們造成很大衝擊,於是我們馬上決定調整方向,從關注島上人們現階段的生活面貌重新開始。」

 

林琬玉回憶起當時「一切得重頭來過」的狀況,仍心有餘撼,「我是台東人但從沒有去過蘭嶼,島上風景迷人,讓我震撼,也看到某些地方維持著傳統屋的樣子很觸動我。只是我們得重新選定受訪對象,也不能再以最初設定的拍手歌為主題,轉了一個彎,根據與島上居民們的互動,逐一找到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才慢慢收斂出紀錄片現在的樣子。」

 

拍手歌謠的曲式,需要如平靜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般,綿長悠遠的拖音演唱技巧。且自由節奏與固定節奏交錯、音高在固定與不固定間有著自身尺度,歌詞更應用該族群優美的古語。如今幾乎無人具備足夠的氣息演唱、流利地使用語言,甚至了解音樂邏輯與唱法,因此也為傳承此項文化,增添許多困難。

《島上》劇照。

拍攝的兩年之間,兩位導演總共去了7次,每次蹲點至少7至10天,更有長達2個多月,期間甚至碰到颱風。在蘭嶼,除了氣候、飲食、起居、物資缺乏、住行等種種不便,相對在台灣生活時更加艱困,卻沒有打壞導演們堅持的信念,她們除了適應力強,也展現性格中的堅毅。

 

曹文傑說明,冬天東北季風強勁,島上拍攝充滿危險,但愈是如此愈激發她們拍攝的慾望,因為可以拍出有別於夏天海的溫柔呈現蘭嶼冬天氣候嚴酷,常常船班不開,物資匱乏,只能自己開伙的艱難狀態。當還沒與蘭嶼人建立友誼時,她們每天都非常煎熬,「直到後來,彼此熟絡,他們熱情擁抱我們,那種真誠的接納,讓人非常開心。」也因此有了堅持下去的新信念:「要把紀錄片完成,以對拍攝的達悟族人負責。」

 

拍攝紀錄片靠的是傾聽

 

師承張照堂的曹文傑,關注面向受到老師很深的影響,拍攝的題材始終聚焦小人物與社會議題,她總從生活周邊發現題材,進而輻射出對弱勢、少數,以及原住民族群關懷的作品。她認為瑣碎的日常生活是紀錄片該有的關懷基調,更是每個人必須深切關心的事。而這樣的理念,彷彿也呼應著林琬玉對台灣的歷史與土地有著深刻的省思,如作品《山林的記憶》,描述台灣與日本之間的歷史,至今仍被土地記憶著。

 

跟著《島上》紀錄片的鏡頭,觀眾得以看見幾代蘭嶼人之間對於傳統文化、自然環境、經濟生存的進退矛盾,回歸到島民們的真實心聲,其中有溫柔的同理、包容的傾聽,透露出曹文傑與林琬玉內在細膩的人格特質。

 

林琬玉是行動派,反應靈敏,腦筋聰明,曹文傑則是思考更趨稠密,通盤連結內外部資源,長年為合作夥伴的兩人,因為懂得聆聽與溝通的特質,讓不同的特質成為互補的工作默契,「遇到意見不合的話,我們會展開辯論,但也會聽聽對方說法,看看誰比較有道理。」在創作的路上有人相伴,林琬玉表示感謝,有個理念相符的人可以在過程中,互相討論、辯證、扶持,對創作者來說是很幸福的。

導演林琬玉。

登島之前,兩位導演對於蘭嶼,不脫「觀光客」式的想像,林琬玉回憶初登蘭嶼的夏天,透露自己也曾經因乍然見到山坡邊蓋建的民宿,心裡感到非常困惑,「這樣好山好水的地方,到處都矗立著民宿,觀感上,實在不太舒服。但實際理解他們之後,才知道,這一座封閉的島上,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夏日觀光,以往能夠靠種芋頭、地瓜、捕飛魚便自給自足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現在方方面面都需要使用到貨幣,島上也只能靠這樣的方式維生,理解後不再妄下斷論。」

 

曹文傑會關心島上居民們的生活、分享各種經驗,與年紀相仿的人們分享因為年歲帶來的身體不適,以及健康飲食。林琬玉則在周末日前往茅草夜市跟大家喝酒聊天,拉近彼此的情感,也是從那刻起她們也開始對島嶼產生向心力與凝聚感,也讓雙方人馬對彼此漸漸改觀,「我想不單只是女性的特質,更重要的是我們善於傾聽,久了以後,它們也就願意跟我們分享任何事情,包括自給自足的漁獲。」有幾次回到住處,劇組發現冰箱自動多了一些海產或水果,都是來自居民們熱情的款待以及友誼。

 

自覺且珍惜自己文化的蘭嶼人

 

透過實際蹲點與在島上連著生活數月之後,曹文傑與林琬玉發現即便生活處境艱難,蘭嶼人依然以蘭嶼為傲。曹文傑觀察到,蘭嶼人非常珍惜他們的文化,這件事情也深深感動著她,無論是保留傳統耕作、拍手歌的復振,或是利用當地植物製作傳統飾品,帶觀光客認識島上的動植物,他們都不以之為苦,且自發性地去做,像是有人為了參與拍手歌的復振,願意在冬天騎著摩托車,從另一個距離遙遠的部落,抵達拍手歌會復振的部落。

 

蘭嶼人為了復興傳統文化,以及回應對土地的連結,都非常努力,並希望遊客可以深度了解達悟文化,因為唯有如此,才會對土地保有尊重,不會恣意對自然生態造成破壞。這些都是在蘭嶼人日常生活中可以看見的珍貴部分。

 

 

林琬玉補充,曾經私下問過在紀錄片中最後說「保護蘭嶼」的女孩,謝心平:「你們都大學畢業了,不會想留在台灣生活嗎?不希望追求更方便更好的生活嗎?或希望蘭嶼更進步嗎?」她的回答讓林琬玉意外,並發現其實蘭嶼人很喜歡現在的狀態。謝心平很喜歡蘭嶼,無法離開那片海,就生活在島上的她而言,目前依靠觀光既可以賺到錢,又不至於過度開發,所以他們不會為了尋求生活的便利,破壞環境或是傳統文化,為了守護家園,他們願意選擇忍受很多小小的不方便。

 

這份心意深深感動著兩位導演,直到離紀錄片拍攝工作已結束一年多的時刻,她們仍與島上的人們保持聯絡。甚至收到其中一名綽號黑哥的島民,在看完紀錄片後傳來的簡訊,上面寫著:「感謝天主讓我們相遇。」直到那一刻,他們終於放下心石,所有拍攝過程遭逢的辛苦,昇華為甘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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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曹文傑、林琬玉

董小川

董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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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任媒體編輯、記者,現為文字工作者。文章散見報章、雜誌與網路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