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家書 1:給媽媽的信

by  楊斯婷
一切都在變化卻像沒有變化,世界依舊循它的規律運轉,但意義從來不同。

媽媽,我回來了。

 

歸來的第十天,依然安靜地處理接續的生活以及必須面對的事務,在接踵的每個片段中找尋而後迷失,迷失而後找尋,看起來應付不暇紛亂的生活其實涵藏宇宙的規律,我已經能接受這也是生活,是非常珍貴的生活。

 

想起歸返當日,在無人知曉歸期亦無人接風的機場內,天空仍是天空,土地仍是土地,人群仍是人群,聚擁仍是聚擁,分離仍是分離,一切都在變化卻像沒有變化,不過是恆常變化中的一部份,看著身邊一票興奮地俯瞰這座島嶼並想像落地後精彩旅程的他們,我靜默不語,不停思索此時我們之間的差異究竟是什麼?然後想起了這五個月的天空、土地、人群、聚擁和分離,突然掩面哭泣,哭得連自己都措手不及,是的,世界依舊循它的規律運轉,但意義從來不同,累積在生命裡的一切都是緊緊相扣,如果這一刻的醜陋是上一刻的醜陋;這一刻的美好是上一刻的美好,那麼像樹根牢牢抓住深土般緊握這一刻,每一刻,都會是美好的一刻;每一天,都會是美好的一天,是因為這樣,我才哭的。

 

時時刻刻的親吻
雪天裡的牛歸來

那是一間外頭下大雪,裡頭下小雪的舊木屋,當雪花從屋頂的裂縫隨天光緩緩飄落時,黑色鐵爐裡乾柴燒火的白煙會從煙囪裊裊升上天空,白煙在白色世界裡是另一種呼吸的風景,一種近似體溫的溫暖,藉由白煙能判斷哪個方位有人的痕跡,揣想是誰正在燒火、正在煮飯、正在備柴,或是一家人圍坐著喝酥油茶談天,感受人的同時也被這些感受溫暖著,我在四川藏區和這棟舊木屋的人家一起生活了一個月,他們之間也存在這種體溫的交流。

 

照顧我的姐姐有三個孩子,唯一的兒子經常因調皮搗蛋被祖母教訓,但總是在訓斥後,祖母的擁抱會像沒有縫隙般緊緊抱著哭喊的孩子,並且一面親吻他;一面以藏語唸著:「我親愛的孫子哦…我親愛的孫子哦…」上一刻嚴厲責罰,下一刻就讓他了解即便犯錯也依然被愛,初到之日,他們親吻彼此的次數多到令我震驚,不只親吻臉頰,親吻嘴唇也非常頻繁,我從未和媽媽共同創造這樣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爭執不斷與好幾年沒有共同生活的空白,我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是這樣的關係。

 

我在這些人身上看見有別於溝通卻能互相理解的方式,他們絕大部分從小一起生活,他人生時一起慶祝,他人死時一起誦經,活著的時候不停共享和互助,輪到自己臨終時,曾對別人的付出也回報自身,曾為別人誦的經文也廻向自己,多數人彼此之間若不是親戚,就是情感深厚的朋友,看見對方的時候,就能明白對方的狀態,然而平日我們生活的世界所強調的溝通,卻總是想贏的念頭多一點,對自己的在乎多一點。

 

煙雲繚繞的江西農村

離開藏區後,有段時間我忘了如何過日子,我來到江西一個正在發展中的農村,這裡的河水依然如高原上清澈,這裡的植被比高原豐富,但是沒有人會躺在溪河中的大石上午睡,也沒有人會在山林裡為他人和自己的來生轉經,我開始去適應和藏區截然不同的生活型態。

 

這個農村大致可分為三個同心圓,最外圍是老人耕種的田地,往內是徽派建築的住家,嚴重的人口外流導致住戶多為老人與小孩,而鎮中心充滿各式新屋仿古、舊屋翻新的徽派建築以及普通樓房,多為民宿和飯館,在將這個小鎮一分為二的小河邊排列著以藍色棚子搭建的攤販,這些經營者多為壯年,卻鮮少是當地人,反而是從外地來此賺錢的人,他們的遷移帶動當地發展觀光,他們的經營模式也成為當地人效法的對象,但在快速發展缺乏漸進過程的思考與渴望擺脫貧窮積極致富的狀態下,任意喊價與坑騙的行為嚴重,同樣的行為在本是商賈的外地人身上可獲得較佳掩飾,在當地人素樸簡單的臉上卻難以掩飾而直接暴露其心貪婪,之後的旅程我途經其他發展中的小鎮也存在類似的問題,上了飯桌談錢,下了飯桌後為錢煩惱、奔波、扭變性格,我在這裡見到最美的風景從不是水鄉澤國的煙雨濛濛,而是某個小兒麻痺患者每日開著小貨車載來手工鹼水耙,雖然價廉但因物不美而鮮少人購買,他會將貨車停在一座橋上,而後靜靜坐在橋上不自然地轉動頸子張望,他經常因為見到了熟識的人而咧嘴一笑,笑得能看見上下排的牙齒,當熟人走後,他會再度回到遲滯的眼神,繼續張望。

 

媽媽,我在這個過程裡變得非常懼怕人,卻也變得更堅強獨立和寬容,更堅信真誠,更能思辨人的言辭行為和真偽以保護自身,當然也變得更狡猾、更不相信人,有時我慶幸自己的成長,有時也悲傷自己的成長;有時我厭倦人群,有時卻也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

 

煙雲繚繞的江西農村
我帶著疲倦的心情來到北京,此時正逢世足賽熱播,夜半的長街上滿滿飲酒吃夜霄的人,我站在路邊直直望著一個賣氣球的老人,他步履蹣跚,走來走去,一會兒在路邊撒尿;一會兒蹲在用餐的客人旁,這天我在北京郊區的一個小村落步行了一下午,觀察那巨大差異的城市樣貌。

 

北京市中心非常乾淨且現代化,然而甫入這個小村落卻是滿地垃圾,幾乎家家戶戶一開門便能見到垃圾一撮落一撮落地散布,有焚燒過的、浸水過的、發霉的、腐臭的、陳年的、今早才扔的…孩子們若沒有乾淨的庭院,就會在巷弄內隨意拾起垃圾把玩,於是當我聞到市區的長街上充斥著各色食物的香味伴隨各色霓虹燈所顯露的富足樣貌,我忽然想起有人曾向我嫌棄偏遠地區的髒亂,但維持自身乾淨所排出的廢棄物究竟去了哪裡?答案總是籠統模糊,事實上這個村落的周圍都是已開發的聚落,唯獨這個村落的發展速度較慢,因此周圍聚落所製造的垃圾經常在半夜被送往此處,有時焚燒,有時則無,當地居民厭惡這種行為,但龐大的垃圾量無從處置,慢慢地也會有當地人將自家垃圾隨意丟在路邊,或者甘脆一把燒去,眼不見為淨。

 

玩水的母女

 

旅程的後段,我在內蒙古和東北度過,其中一段時間我在鄂溫克族的部落和他們一起生活,有個女孩帶了她的孩子和丈夫,領我去溪邊玩水,看見那女孩陪伴她的小女孩一起玩水,我想起媽媽曾經帶我站在一片金黃沙灘上,指著她身旁的沙地告訴我:「妳站在這裡,等一下水沖過來的時候,妳會移動喔!」我就這樣站在媽媽告訴我的位置,等海水沖來時,帶動沙子推移,身體果真如媽媽所言微微地、緩緩地移動,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媽媽從小生長之處鄰近的海灘,這近五個月的旅程,我時常想起海,想起那段只是瘋狂看海卻什麼也沒做的日子,之後回想起來,那並不是一段空白時光,而是我在不願回家且憤世嫉俗的過程裡,仍然覺得妳曾經帶我看的那片「會移動的海灘」,是我心裡想念最深可以緊緊依賴的一幅畫。

重要的奶干

 

離開鄂溫克時,這女孩送了我一袋自製的草莓奶干,告訴我沒有什麼東西能送給即將離開的我,但她知道我愛吃這種奶干,因此為我準備了一袋。貧窮的他們每日為金錢煩惱,卻還是天天為我熬煮新鮮奶茶和三餐,當這袋奶干即將吃完時,我不停思索即使我用影像紀錄這一切,最後究竟能留下什麼?留下什麼重要嗎?什麼是重要的?瞬間,我感受到此時此刻即是重要的,所有的攝影沒有什麼比當下一刻的感受重要,因此我拍下了這一袋奶干,而這張照片也成為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份。

 


2014年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 的女性,由非常木蘭贊助經費,並將陸續在本網站分享心情故事與所見所思。

 

圖片提供:
楊斯婷

楊斯婷

楊斯婷

文章 3

2014 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入選者。記錄騎自行車從中國南邊到北邊的旅程,沿途尋找記憶中相似的光景、飢餓與死亡的影像,以自省式紀錄片形式探索生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