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企業 專訪「搖滾爺奶」創辦人林宗憲:長者在講故事時,生命也在繼續長大
by 李姿穎 Abby Lee我做教育,想處理的並不是學生,而是成人,當一個老師,很有可能成為任何一個學生的貴人。
2020 年的春天,林宗憲將一件沒穿過的圍兜寄送到一位爺爺的家裡。只要從「搖滾爺奶」結業都會有這件圍兜,爺爺奶奶穿著圍兜出去說故事,拍三張照片回來以後,又可以抵學費一千元。
林宗憲仍印象深刻那位爺爺在課堂上的模樣,「他雖然咳嗽很嚴重,但一站上台,我就覺得這個人的生命在發光。」爺爺在春節後病逝,他的人生正式結業,一件圍兜陪伴他走最後一程。
「面對死亡,即使不適應,我還是抱持祝福,死亡對我來說不是太難過的事,可能因為我媽媽的死給我很多學習,她是用自殺結束生命的,這讓我的生命開始重組。」母親於他上大學的前十三天離開,年紀相差較大的姊姊們各有家庭,「做完她所有的後事,我上來開學,那時,我就是一個人了。」這場生命的開學如宇宙大爆炸,與世界相應的座標改變,研究所唸藝術與人文教學、博士班讀教育心理與輔導,出社會後,在「兒童故事屋」對小孩說故事,至「搖滾爺奶」,則教育長者說故事給孩子聽。
丟掉標準答案
搖滾爺奶經由長者付學費、教育長者讀繪本,養成老後仍能在社會自立的尊嚴與能力。這種帶有商業色彩的教育系統,來自他是一個無法被體制馴服的孩子,「國小媽媽好不容易存了錢讓我去補習英文,補習班的英文老師超辣,把自己頭髮燙成 9m88 那種捲,把英文設計成饒舌與遊戲⋯⋯」林宗憲說起話表情與聲線帶有表演慣性。國一遇到只會叫學生做講義的英文老師,成績一路下滑,老師按成績發考券,他是不及格的第一張:「被叫出去時,我在老師面前把考卷撕爛。」邊罰站邊哭,那是他教育的啟蒙:「我做教育,想處理的並不是學生,而是成人,當一個老師,很有可能成為任何一個學生的貴人。」
當年撕掉了考卷的林宗憲,也丟掉了研究所考取的教師資格證,沒有進入他無法信服的台灣教育體系。並非一開始就決定做教育,林宗憲因為早年經歷貧困,大學在戲劇系上不似對創作充滿抱負的同學:「我發現只有兒童劇是不會餓死的,他們可以拿政府標案,去學校演一些宣導短劇。」
大學即加入兒童劇團打工,開啟說故事的興趣,做久了除了體驗到年資上的侷限:「那個產業,有實力的人不一定可以賺錢,我就覺得,我這麼有實力,怎麼可以!」況且,他更渴望與觀眾互動的工作,恰巧研究所就讀教育學程遇到兒童故事屋的老闆郭守正,才開始說故事的教育工作。
林宗憲回首在兒童故事屋的十五年後打了冷顫:「妳以為那裡是很歡樂的地方嗎?沒有,那裡就像《魷魚遊戲》一樣。」一次要去做頭髮的媽媽拖著有起床氣的女兒來上課,一路上脾氣暴躁,兩人對質,最後也不去做頭髮了,陪女兒聽五十分鐘的故事,一邊掐著女兒的臉,結束後小孩子臉上都是瘀青,「只要這些父母對教育有任何改觀,這些小朋友的生命就有更多可能性。」
透過故事揉開社會對親情綑綁的瘀青,這也促成搖滾爺奶傳遞老有所有、退而不休,在晚年活出自己理想的模樣。他透過繪本引導台灣長輩反思傳統傳統價值如「夫唱婦隨」「情緒勒索」「長者該有的樣子」如何作用在自己身上。
以前,「我會告訴小孩聽故事的時候沒有標準答案,我不會告訴小朋友『要勇敢,要孝順,聽完這個故事要愛吃紅蘿蔔』。」後來,他也用這樣的方法與長者相處。活了一生,生命仍沒有標準答案。
從創傷出發,才能走得更遠
小朋友喊的巧克力哥哥變成叔叔,他一顆心卻仍是童年的鑰匙兒童。
林宗憲是單親家庭、領取中低收入戶補助長大,小時候母親都在外面工作,小學就拿著零用錢料理自己的三餐,會去漢神百貨偷東西給警衛追、高中穿鼻環混夜店,「我媽媽沒有把我視為寶貝,她教育我不要成為對社會造成負擔的人。如果你的孩子如果不是你的孩子,那他對社會來說是什麼?」同樣的問題問長者,發展成搖滾爺奶讓長者說故事賺錢、成為一種社會資源,重拾為人的尊嚴。
「以前媽媽沒有說故事給我聽,長大以後,我用繪本說故事給自己聽,像是在療癒自己的童年。」也許因為如此,創立的「搖滾爺奶」後,長者們不免想認他做乾兒子、滷肉給他吃,「我都會說,我們要保持適度距離,我不希望有太多情緒牽掛,」林宗憲實踐心靈與物質上的減法,同樣款式的衣服三件輪流穿,「對我來說,家就在我這裡面,」他指著自己的心臟。「前陣子有部電影叫《遊牧人生》,我也覺得自己像一個遊牧者,哪裡都可以是我的家,我的歸屬感在自己心裡面。」
「有一天,我們都可以像《遊牧人生》的女主角,回到創傷的地方,推開那一扇門,面對自己受過傷的場景。」每一步都成了雙向的治癒。小時候班上家境好的同學會在麥當勞辦生日派對,「我好喜歡去看哥哥姊姊說故事,變魔術也好精彩。」長大以後做的兒童故事屋,居然成了訓練這些哥哥姊姊,折氣球、玩遊戲的地方。
因為見證過太多家庭創傷,林宗憲決定去唸教育心理與輔導的博士班,接觸到《失控的正向思考》啟發他對正向心理學的認知:「所謂正向不是單向度的,亞洲文化徹底地在實踐這種失控,我們去醫院看病叫人家加油,遇到憂鬱的人就跟他說明天會更好,各種心靈雞湯壓得我們喘不過去,沒有人告訴我們,如合去接受黑暗?能夠接受黑暗的人,也能夠成為別人的光。」
長者的內在小孩
他的心靈肌肉正在慢慢變得結實,同時觀察到高齡化社會的需求,用這樣的概念寫「搖滾爺奶」企劃案投比賽,這個帶著社會企業外觀、卻被他認為「不是啊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就這麼發生了。
比起免費提供學習的社區據點,林宗憲認為願意自己付相當學費的長者更有學習動機,「亞洲敬老尊賢的社會風氣底下,我們可以做什麼樣的創新?」荷蘭有阿嬤的快閃廚房,韓國有長者地鐵快遞,台灣有搖滾爺奶——林宗憲嚴格訓練這些爺爺奶奶說故事,一個文本花六個小時討論各自觀點,「我上課是會打人的喔,很多人因為知道這個來報名,當然是那種綜藝打。尊敬跟尊重不一樣,搖滾爺奶尊重這些長輩,盡量把我們之間去齡化,彼此交流跟成長。」
「以前會讓爺爺奶奶得到說故事的酬勞三百塊,但現在我是給他們折抵學費,最終的目的是希為他們出去發揮社會影響力。」也有長者自己去咖啡館,台下坐著故宮親子館館長,因此得到十場場館的有酬邀約。
說故事的對象不分年齡層,他讓長者思考對小孩與成人如何傳遞同一本故事的訊息。林宗憲選的繪本通常都是開放式結局,帶點悲劇色彩,甚至也有暗黑童話,根據觀點會有不同解讀,因為他就是這樣過來的人,深信傷痛中會開出花朵。
有長者讀了林宗憲所選的故事,不再想做孫兒任勞任怨的媽媽阿嬤,也有忌諱死亡的爺爺願意透過故事與兒子談論死。「我聽了好開心,他們終於走向自己獨立的路。我們聽故事,是因為我們要繼續長大,這些長者在講故事時,自己也在繼續成長。」搖滾爺奶在意的並非聽懂故事,而是讓故事變成一個種子,發芽、播種,走到更遠的地方。
搖滾爺奶裡有位得了先天性軟骨發育不全症、128 公分的小巨人奶奶:「她家境不是非常好,但還是願意花錢來上課。一開始,小巨人奶奶不願意跟小朋友說故事,我就一直觀察她,她才承認童年的陰影,她媽媽以為她的病會傳染給其他小朋友,不讓她去讀幼兒園,因此有很深的創傷。」好不容易帶她去幼稚園,一陣子,就成為裡面的孩子王。「這就改變了小巨人奶奶內心的陰影,她倚靠自己的力量去賺錢,獲得社會的認可。」搖滾爺奶變成一個生命現場,這些活到六七十歲的人,透過故事回望自己的內在小孩。
採訪那天,林宗憲說:「今天早上我傳簡訊給所有搖滾爺奶六百多位的夥伴,我祝他們教師節快樂,我覺得他們才是我生命中的老師。」
從黑暗出發、歷經自己的遊牧人生,他也成為了別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