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給山迪
by 鄭欣娓我好像慢慢開始了解這是這麼一回事,又好像愈弄愈糊塗了。我們曾經怪罪種姓讓我倆無法自由地相愛,但我在印度的這幾個月裡聽到愈多故事,就愈覺得阻撓我們相愛的,其實更可能是爸爸媽媽做為父母親的自尊。我印象好深刻的是在南印臨海小城Pudukkottai遇到的詩人兼記者阿賽,他輕描淡寫地抱怨自己明明跟戀愛結婚的妻子同種姓,這段婚姻卻還是遭家人反對,「只因為我自己決定了結婚的對象,」他嘆,「說到底,父母在意的畢竟是他能不能掌握決定兒女婚事的權力呀。」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台灣的,尤其是早期的台灣。自由戀愛在台灣也不過是這一、兩個世代才普遍起來的事啊。
問題的癥結看來在於「相親結婚」。那個蚊子好多的溽熱夜晚,出身虔誠穆斯林家庭的安瓦眼神發亮,他說起自己跟長他三歲的基督徒女友談了九年的秘密戀愛,戀情曝光後,兩人便因為雙方家長激烈反對而倉皇私奔。故事說完後他定睛看我,臉色突然暗下來:「你覺得戀愛結婚比較好,還是相親結婚比較好?」每次憶起妻子生第一胎時情況危急,他卻因為與家裡斷絕聯繫又離鄉背井而找不到人幫忙,安瓦就不免要質疑自己戀愛結婚的決定是否正確,雖然這樣的質疑通常很短暫。「我太太生第一胎時,全家上下總共十個女人在醫院裡陪產呢。」跟他一道來的白鬍子朋友不忘在旁補上這一槍,然後說:看吧,相親結婚果然比較好。
這種「你既然選擇戀愛結婚,將來遇到什麼問題就活該自己負責」之類的論述,我在訪問其他跨種姓/跨宗教伴侶時也曾聽過好幾次。比如我們的好朋友,那個當年毅然決然隻身離開喜馬拉雅山區老家,長途跋涉到中部小鎮與不同種姓的男友相守的薩絲瓦媞,就時常感嘆:「我跟艾尼爾的婚姻好像不被允許出任何狀況。」
只是話說回來,這個關於「父母的自尊」的問題當然是鑲嵌在社會結構中的,而種姓又是形構南亞社會的基本組成,更別說這一切進到印度的脈絡後,還要再加上更難解的宗教和地域因素。來到印度像在地人一般地生活,特別是在印度教小鎮Khilchipur的朋友家住上一陣子、再跑到Sehore的農村裡待了一星期之後,我想我終於有點搞懂「種姓」是什麼了──當我發現朋友的丈夫無法理解我們的婆羅門友人怎麼可能不吃素、又怎麼可能從印度東部大老遠嫁到中央邦;當我在農村裡看到分屬高、低種姓的村民再自然不過地分開坐;當我聽聞村裡那唯二的婆羅門人家總是堅持將其他人碰過的汲水幫浦清洗一遍後才能放心使用;當我觀察到朋友回答不出自己屬於法律上四個種姓類別中的哪一類、看來也不大關心其他人是什麼種姓,卻不時把「我們“Malakar”種姓的」掛在嘴邊⋯⋯我突然明白,種姓是什麼、到底分成幾類、怎麼分類根本不重要;「種姓」其實就是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因為大家從小到大的各種日常生活實踐幾乎都是建立在「我們某某種姓」的認知上─我想說的是,在我們指責這裡的人們遵循種姓制度好落後的時候,他們很可能只是太習慣了。
「種姓制度一旦瓦解,人們就要手足無措了,」我在清奈認識的社會運動者蘇西拉(她的故事可精彩了:寡婦再婚加上印度教跨種姓婚姻,然後她最近又為自己的哥哥介紹了一個基督徒老婆)於是這麼說。「而婚姻是唯一可能動搖這整個制度的手段,所以人們才要想盡辦法控制它。」蘇西拉的丈夫補充。
所以我說我好像慢慢開始了解這是這麼一回事,又好像愈弄愈糊塗了。不過無論如何,對我們來說,最要緊的還是得找到突破眼前困境的辦法才行。我最近總在想,你爸媽都是那麼善良的好人,當他們做為父母的自尊受到傷害、當他們因為我倆的關係必須面臨來自家族與種姓社群的壓力時,一定也很手足無措吧。
其實山迪,我倒覺得你爸媽有點像是在實行蘇西拉口中的「不合作運動」──你能想像蘇西拉已經結婚十幾年了,同住的婆婆還是堅持在日常生活中「消極抵制」她嗎?「她不會傷害你。她會照料你生活所需。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談笑,一切都很正常。但她就是不放棄在一些小事情上讓你感受到『你是這個家的外人』。」蘇西拉這樣解釋。而我感同身受。
「這是很多父母手中僅有的武器,」蘇西拉忍住笑,「用以展現自己的自尊。」
我還記得自己當初是在多氣憤的情況下提出這個旅行計畫的。在聽完這麼多人的故事之後,我已經不氣了,也不再懼怕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有足夠的信心去迎向未來的挑戰,因為我們有很多很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