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書房 金曲歌手阿爆:有機會再唱歌,就一定要唱自己願意唱的歌

阿爆出版新書《Ari帶著問號往前走》,講述從職業歌手峰迴路轉後再度踏回音樂圈,用故事告訴讀者,順著生命洋流往前就是她所追求的自在人生觀。

走吧走吧 我們一起去尋找一個地方

尋找一個平坦的土地

尋找一個有水源的土地

可以開墾定居的地方

---阿爆(阿仍仍)、王秋蘭(愛靜)<kacedas曙光>

 

在台式街區長大的排灣族女孩

 

我有很多個名字,張靜雯、阿爆、阿仍仍、Aljenljeng Tjaluvie……這些名字代表不同階段的我,也拼成了你們現在眼中的我。我是排灣族女孩,在家族期望的愛中長大。我在漢人的都會區出生、成長,也不斷重返原鄉部落找根。在這一折一返之間,我漸漸把自己的模樣看得更清楚。


嚴格來說,我的家有兩個,一個在高雄三民區五金街,這是我出生的地方,不過,我的身分證字號是V開頭,屬於台東的區號,那正是我的另個家,台東縣金峰鄉嘉蘭正興部落,這是爸媽生長的地方。

 

我出生在八○年代初期,那個時候,並沒有太多部落原住民像我們家一樣往都市發展。爸媽希望我們未來可以到好學區就讀,早早便搬到三民區為我們融入社會做準備。現在想起來,他們很有移民勇闖異地開拓的精神,而這可能又要追溯到外公了。外公是觀念先進的長者,他認為做田賺錢太慢,是村內第一批翻過山到台東市去幫傭的人。他很早就跟漢人接觸,甚至會說台語。我家搬到高雄後,他也常搭中興號來看我們,在那個時代,有很多原住民是待在部落,一輩子很少出去的。

 

外公覺得他不想被傳統綁住,不僅自願走進都市,也不怕放掉手邊現有的資源。當時家裡有很多傳統物件,像陶壺、琉璃珠啊,他都很爽快地賣掉,毫不留戀。或許這在現代看來難以理解,但我認為每一代原住民處在不同時代氛圍,面對母體文化受到衝擊,都有一套自己的因應作為,或跟漢人相處的方法。看在現在的我眼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為爸媽的決定,我們搬進高雄三民區。我從小在鄰里眼中就「超級不同」,膚色黝黑,眼睛大,很「純」的原住民模樣。他們知道我們家是台東搬來的原住民,台語說得很破。那時的高雄很少看到「番仔」,於是鄰居常用這名字喊我,小時候的我並沒有感受到這名稱的歧視意味,在我聽起來比較像是中性的標籤,一直到長大後,我才漸漸懂得,這個標籤其實帶給很多原住民傷痛。

 

但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番仔。那我是什麼?這個找答案的過程,其實沒有大家想的這麼複雜,我一直不太在乎這些外在給的東西,也不是從小就立志復興原民文化。

 

五金街是熱鬧可愛的小街,有蜜餞工廠、印刷廠、洗衣店、雜貨店、藥局、蛇店……,很多有的沒的店,這些對我都是文化衝擊。好比說,隔壁蛇店老闆剛好是我同學的爸爸,每天到下班時間就開始殺蛇。他對我家早已見怪不怪,我也常去他家和他的小孩一起寫功課。他們家把透明玻璃鋪在大水缸上,當成孩子的書桌,我們功課寫一寫往下看,缸底就有蛇在蠕動。我家那個區域,就是這麼台的地方。


這些台客小孩,從小和我一起玩跳高,一起看路邊蚊子電影院,一起拿著小椅子去看大拜拜。試想一個畫面,一群在街頭玩鬧的小孩,裡頭有個外表看起來特別不一樣,可是她做的事、說的話、讀的書,都跟別人一樣。從她眼光看出去的世界,她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同。


如真要說哪裡不同,大概就是我在大人眼裡,是機伶聰明與麻煩鬼的綜合體。我們家在舊式公寓的三樓,房東就是蜜餞工廠的老闆,我媽曾經在那裡工作過一段時間,每天蹲在地上搓楊桃,她工作時就命令我,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活動。後來她換到附近的印刷廠工作,我們也跟著幫忙,那時期她週末還兼作婚禮主持,我們姊妹就幫忙顧包包。她後來還開了檳榔攤,在家裡經濟最困難時撐起家計。

 

早年為了生活,她放下部落傳教士的工作,跟著爸爸到高雄求生存。然而有段時間,爸爸到台北讀警專,媽媽必須一個人工作還要帶兩個小孩,加上我特別好動,生活並不容易。我可以理解,她必須對我格外嚴格,才能確保小孩不走上歧途。


我是那種不愛吃飯,也不愛睡午覺的小孩,我妹則完全相反,乖巧聽話、胖胖的什麼都吃,是討長輩喜歡的小孩。我常會趁她們睡午覺時,溜去樓下雜貨店買糖果,即使身上沒錢我也不怕,還跟老闆說我媽會付錢,轉身就走了。結果當然是被我媽痛打,可是打了我也不怕,還是照去、照吃。


街坊鄰居,尤其是雜貨店的老人家,覺得我是反應快的聰明孩子,不過這和我媽「沒付錢不可以拿東西」的觀念背道而馳。她過去可是在部落裡宣揚教義的傳教士,女兒怎麼可以沒教好?

 

所以我小時挨打是家常便飯。我妹從小看著我被媽媽追著跑、追著打,可是媽媽都揍不到我,她只好趁我們姊妹一起洗澡時,出其不意衝進來打我,我便裸體跑到樓下空的房子裡躲著,讓她找不到。直到我妹洗好澡、穿好衣服,才帶著衣服來解救我。


與我年齡最近,幾乎是帶我長大的小阿姨,對我也是頭痛不已。據說我小時候很不喜歡去廁所,堅持要在水溝大小便,怎麼打罵都不就範。夏天的時候,我一定要用被太陽照到發燙的水洗澡,不按照我的方式,我寧願不洗。睡覺也一定要在外公肚子上,要求人家幫我抓背才肯睡。

 

根據小阿姨的說法,我從小「古靈精怪,難以駕馭,很愛折磨人,真是可惡極了!」身為小時候常被我荼毒的苦主,她說這話時氣到牙癢癢,但長大後我們感情很好,她就像我的小媽媽,在我媽忙於工作時照顧我。而長大一點後,我是我妹妹靜怡的小媽媽,去同學家玩時一定帶上她,或在學校扮演她的家長,出面幫她張羅各種大小事。

 

可以說我們家的女人,不分世代,都有條緊緊的線把我們繫在一起。

 

外婆怕我的婚禮沒人會吟唱古謠

 

如果說有那麼一條線串起了我們家的女人,那一定是我外婆起的頭。

 

我外婆非常和善,妹妹形容她「永遠在付出她的愛與善良」,外婆跟我媽一樣,是走好笑風格。舉個例子吧,我妹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帶我去過媽媽的病房,但她每次都會忘記是哪間,每次去,仍要一間一間看。我雖然年紀小,不會表達,卻已經知道是哪間,我會直挺挺站在媽媽的病房前,睜大眼睛看著外婆在那邊白忙。原住民老人很可愛,有很多笑話可以講。


我外婆脾氣很好,一般好脾氣的人個性都偏安靜優雅,但她又很搞笑。我身上那種很放鬆幽默、很chill的部分,都是媽媽那邊家族傳承下來的。我外婆有七個小孩,五男二女,也有很多個孫子,每個孫子都愛她。即便年紀大了,她都還會記得每個人的名字跟生日。外婆過世的時候,媳婦即使跟兒子離婚了,也都回來參加她的告別式。


有時舅舅喝醉,對太太講話比較大聲,她也會跟舅舅說:「怎麼可以對人家的女兒這樣?」搞得我媽也常罵她,怎麼可能什麼都是我們家人的錯,也會有別人犯錯的時候吧!


外婆有很多很kiang的軼事,說也說不完。好比我念長庚護專,算是為部落寫下光榮紀錄的年輕人。畢業那天,她還特地從台東上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當時我們在台北沒有親戚,也沒有房子,只得去住我姨丈某個姊姊家。我有台電磁爐是白色的,姨丈姊姊家也有台體重機是白色的,離開時,外婆一直抱著體重機不放。


「阿嬤,你尬意這個喔,不然幹嘛抱著它?」


外婆一直點頭說:「這是小雯的啊!」後來我們提醒她看清楚,她才發現:「啊啊,拿錯了。」老人家搞不清楚體重機還電磁爐,可是她對孫女的愛無庸置疑。

 

外婆一直都跟阿姨住,以前有段時間住高雄,也經歷了很多比我們更深的文化衝擊。例如隔壁講台語的阿嬤去找她,她雖然聽不懂半句台語,純粹雞同鴨講,也是可以假裝聽懂在那邊笑。


還有一次,有個人跟她推銷洗頭機這種東西,原住民老人怎麼可能理解什麼是洗頭機?但她不說破,也不問清楚,當聽到對方說到關鍵字「木材」,她無厘頭跟對方說:「木材喔,木材我們山上很多啦!」


後來她從高雄搬回部落,生活逐漸穩定。有次我妹妹回家,遇到兩個外國人來玩,便好心問他們要不要搭便車。結果,那兩個外國人最後被帶到我們家吃東西,渾身上下大過敏。我外婆刮取竹子青色外皮煮成水給他們喝,他們疹子就退了。從那一刻起,外國人便認定她是部落巫醫。

 

她應該不是巫醫,但很喜歡到山上做農,包阿拜還是吉拿富(Cinavu,小米做成的粽子)都很在行。她把母語歌曲傳承給媽媽,做菜這部分則傳承給小阿姨。只是可惜兩個女兒年輕時對此都興致缺缺,之後回想起來,她們都很感謝外婆懂得因材施教。

 

古謠是部落的靈魂,她一直希望,有人可以把古謠傳承下去,至少孫子輩的,出一個會唱族語的吧。她曾經試著教我媽媽,我媽媽本來就比較喜歡唱國語流行歌,類似鳳飛飛那種,對學族語歌曲興致不高,幸好後來也被外婆打動。


外婆最擔心的是,我的婚禮沒有人會唱母語歌曲。雖然媽媽傳承了部分,但孫子輩怎麼辦?老人家的擔心總是很長遠。他們深怕一旦自己闔眼以後,子孫們會無所適從。


我的母語其實並不好,為了想學好母語,也為了留下外婆的聲音,我開始記錄她的吟唱,可惜的是,在我決定有所行動時,她身體已經不太行,不方便到台北錄音了,既然這樣,我就帶著錄音師回阿姨家的房間,錄下外婆的歌聲。

 

從《阿爆& Brandy創作專輯》之後,經過了十一年,我記錄外婆的歌曲,也促成《東排三聲代》的誕生。那張專輯裡有很多關於婚禮儀式的歌曲,〈訂婚曲〉、〈告別單身歡送曲〉、〈結婚序曲〉、〈婚宴結束曲〉……等,外婆可能真的很想看到我們結婚、生小孩吧,這歌裡藏著外婆的期許,想想其實壓力還真大!


小阿姨說,現今部落裡有很多上了年紀的婦女,都說:「還好阿仍仍有出這張專輯,讓我孩子願意重新唱起『山地歌』,以前叫他們唱母語歌,他們都不唱。現在《東排三聲代》又被拿出來聽了。」前不久部落有人結婚,年輕人竟然紛紛唱起了這些歌,小阿姨聽了在角落一直哭,看著他們訂婚儀式結束,跳著圈圈舞。阿姨說:「我很想問他們,你們從哪裡學的這些歌?謝謝,謝謝!終於有人在聽、在唱我們的歌,那個心情,實在沒辦法用言語形容。」

 

作了那張專輯以後,我真心覺得,如果有機會再唱歌,就一定要唱自己願意唱的歌,這些歌才會產生一些相對應的力量。


外婆梁秋妹(米次古)那些溫柔的歌,又開始在部落被傳唱了。她起的頭,變成好多條線,像蒲公英一樣,輕輕細細柔柔地飄了出去。

 

(本文為節錄,詳見《Ari帶著問號往前走)

 

        名:Ari帶著問號往前走》

        版:聯經出版

        阿爆 Aljenljeng、李郁淳/採訪撰文

作者簡介

 

阿爆 Aljenljeng-歌手、詞曲創作者。出身於台東金峰鄉嘉蘭正興部落。

 

李郁淳-自由撰稿者,喜歡狗、寫字跟旅行,臉書粉絲頁《漂鳥旅行誌》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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