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書房 《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曾寶儀:我想無懼地往前走

死亡從來不是個悲劇,它永遠是個禮物--尼爾.唐納.沃許《與神談生死》

從沒想過,七年後的我,又站在阿姆斯特丹這座橋上。

一面看著橋下緩緩流過的水,一面看著七年前的自己。

二○一一年的我帶著爺爺去世的傷痛,宛如行屍走肉般行走於阿姆斯特丹的街頭。迎面而來的人們臉上總帶著愉悅,但我的心卻空空的。走著走著,我來到這座橋,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淹沒,毫無防禦能力。

從那時候開始,我花了好多年時間思索生與死的議題。

 

七年後,二○一八年,我又為了生死議題來到同一個地方,但目的不同。

七年前是為了忘卻死亡的陰影,七年後則是為了直視死亡。

站在橋上,我再次想起爺爺。
我感謝他,感謝他的去世所帶給我的學習、體悟與成長,感謝他幫助我建立了信念,也由於這信念,它帶著我重回舊地,去記錄他人的故事。
這一路上,他未曾遠離。

 

站在橋上,看著七年前的自己,我多麼希望時空能重疊。
我想對七年前的自己說:
妳得到了一份意義十分深遠的禮物,不要逃避它。
打開它,好好地檢視它,欣然地接受它,並且感謝它。
它真的太棒了。

 

 

一份特別的工作邀約

 

二○一七年十月,騰訊新聞的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做個原定名稱叫《Tough Job》的節目(後來定名為《明天之前》),去體驗這世界最困難的工作。比方說捕鯨船的船員、西班牙鬥牛士,或是後來採訪成行的執行安樂死的死亡醫生、美國民兵……等等。


接到這個邀約,我心裡是很樂意、也很高興的。一是我認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二是沒想到先前我為了興趣而做的準備:學英文(我的上一本著作《50堂最療癒人心的說話練習》中敘述了原由),正好能派上用場。


簡單地說,由於主持東方衛視與Discovery頻道合作的《越野千里》節目,深覺我的口語英文實在不夠用,於是從二○一七年一月開始,我找了一位英文家教上英文課。剛開始上課時,我心中毫無負擔地跟英文家教用英文聊天,沒想到半年之後,有個需要全程用英文與受訪者與國外工作團隊溝通的工作找上我。


騰訊新聞的朋友說:節目預計從二○一八年春季開拍。我心想:還有大半年可以做準備嘛,儘管知道這工作並不容易,但我樂觀地認為「一定沒問題!」便欣然接下這項工作邀約……沒想到隨著開拍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給自己的壓力也一天比一天沉重,甚至焦慮到快要爆炸!

 

還記得,當合作拍板定案後,製作單位要我先選一、兩個主題做開拍前的準備。

 

我的首選是安樂死,這是由於爺爺過世之後,我花了很長時間在思考關於生死的問題。

當我去正視安樂死這主題時,是否能印證我這些時間的思考與學習有所成長?我到底走到何種境界與階段了?心中抱著期待與想望,知道機不可失,因此我毫不猶豫便先選了「死亡醫生」這個主題。


那麼第二個主題呢?除了前面提到的死亡醫生、美國民兵,或是捕鯨船與鬥牛士,其實當時還有一個選項叫做:墮胎船。由於我對性平議題很有興趣,加上我的英文家教剛好也很關注這類議題,於是我選了墮胎船為第二個主題,不過,後來這主題由於某些敏感因素而被排除掉了。


開拍前的準備有哪些?除了閱讀大量從網路上搜集來的新聞、個人背景等資料,受訪者所有的影片、書籍、身邊的相關人物,甚至是所有相同主題的影片,不管有沒有中文或英文字幕……一個都不能落下。我得做足功課,才能與製作單位討論採訪對象與主題的取捨。

***

 

出發前導演曾問我:「妳贊成還是反對安樂死呢?」

我說:「我不知道。」

出發前我沒有預設答案,我時刻提醒自己:我是來理解這個世界,而不是來評斷這個世界的。

 

我想去最自由的地方……

 

由於這次採訪的主人翁「死亡醫生」菲利普.尼奇克(Philip Nitschke)住在阿姆斯特丹,製作單位想先做他的訪談,便選擇阿姆斯特丹作為第一個拍攝地。


安排受訪對象最多的地點是倫敦,共有三人,製作單位若選擇先去倫敦也是理所當然的安排,但選擇阿姆斯特丹,碰巧與我經歷那場死亡所帶來的巨大悲傷不謀而合,對我來說或許是更適切的死亡議題切入點。


一抵達阿姆斯特丹就開機拍攝,導演想先暖個身,也想觀察彼此的狀態,因此先從拍街頭空景開始。

走在街上,想起二○一一年辦完爺爺喪禮一星期後,我、堂弟與弟弟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旅行。

 

當時,我想去能想到的最自由的地方。

由於爺爺晚年反覆進出醫院,過去我計畫的旅行常因此臨時取消。他過世後,再也沒有事或人能阻擋我自由飛,能有多遠去多遠。

雖然弟弟們很會安排行程,帶著我去各個好玩的地方,但就算是身處歡樂的音樂會,周遭的觀眾開心地笑著鼓掌著,我卻會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彷彿身處另一個時空。

 

 

心空了,只容納悲傷。

我如同斷線的空殼人偶般被弟弟們四處拉著走,甚至強顏歡笑,讓自己處於很「鏘」(Kiang)的狀態,「鏘」到連錢包掉了都不自知。但掉錢包這件事,與我的悲傷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我不以為意地向警局報完掛失就不放心上了。

在如此愉悅、令人放鬆的城市,我對自己說:我都來到這裡了,為什麼還要被困在悲傷裡?但悲傷仍然無預警地向我襲來。

 

還記得,爺爺去世後,我再也說不出「節哀順變」這四個字,當摯愛的人去世,便沒有什麼節哀、也沒有順變這回事。

悲傷絕不是現在節制了後面就會消失,它會在一個莫名的時刻如大浪般排山倒海而來。可能是你在吃到某種食物、聞到某種味道之時,我甚至曾經在過馬路走到一半時,在斑馬線上無預警地掩面痛哭。沒有任何防禦的準備與能力,只能任由巨浪淹沒,再花時間等待衝擊過去。


現在的我,也不再輕易說出「時間會沖淡一切」這種話。

當然時間的確能稀釋悲傷,但每個人需要的時間不同。有的人需要一年,有的人需要十年,有的人可能需要一輩子。人各自有自己的時間表。

 

時間沖淡的不是悲傷,而是隨著時間,隨著不同的發生,你會明白當下視為悲傷的事件與悲傷的你,可能可以有另一個角度的解讀。

在悲傷的各種層次上下翻滾、反覆進出,使得我對死亡、悲傷、痛苦有深刻體悟與理解,沒想到在七年後,我得到檢視的機會。

 

七年後的開場

 

深知悲傷無法量化,當我面對他人在經歷這種悲傷時,我會做何反應?

走在阿姆斯特丹街頭,再走到七年前我駐足過的那座橋上,儘管有攝影團隊在拍攝,我心中思考著這個疑問。

在這座橋上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對比今昔我突然感動了起來,不按照腳本,我有感而發地對著鏡頭用中文與英文各說了一段話,不管導演會不會採用,我覺得在那當下我都必須說這段話。

對我而言,這也是揭示我心境的開場。

 

死亡是個奇妙的課題。我們這輩子不見得會結婚生子,或做其他別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但死亡避無可避、必須面對,不管是他人還是自己的。

死亡是這世上最公平的事。

花了這麼多年時間思考死亡的我,對死亡有自己的學習;我花了許多時間與它打交道,並且去觀察他人如何面對死亡,再將這些觀察轉為我的信念,儘管那不見得是真相,是無關任何宗教的信仰。

我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建立了對死亡的價值觀,而這價值觀決定了我的世界。

當我走完〈告別的權利〉這段旅程後,七年來我所建立的信念會不會動搖?


我將與這麼多與死亡有關的人打交道,不管是陪伴自己所愛的人離開的親屬、幫助他人離開這世界的人、贊成或是反對安樂死的人、每天都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人、時常有死亡念頭的人……這些人,是否將會撼動我的死亡信仰?甚至將顛覆我重新建立起的世界?


對此我好奇不已。
***


死亡醫生菲利普.尼奇克是世界上第一位合法執行安樂死的醫生,他原本在澳洲執業,在野外進行醫療救援工作。
由於菲利普執業所在的地方政府曾於一九九五到一九九七年間短暫通過安樂死法案,他在這段期間幫四個人執行過安樂死。後來地方政府推翻了這項法案,在理念被阻斷的情況下,又受到各界的質疑,因此他燒掉自己的醫師執照,前往安樂死合法的荷蘭,繼續宣揚他的信念。

 

死亡為什麼不能是一場盛宴?

 

街頭空景拍攝完之後,整個製作團隊便去菲利普的工作室做第一個人物專訪。

進行長時間、這樣一個嚴肅議題的採訪,是我從未經歷過的。想當然第一個訪問讓我緊張得不得了。訪問過威爾.史密斯、安潔莉娜.裘莉的我,當時都沒這麼緊張!

到達工作室門口,導演說:「寶儀,妳去敲門。」

還記得在敲門時,我一方面非常緊張,一方面又想在鏡頭前表現出泰然自若的樣子。


當菲利普來開門時,他對我說:「How are you?」

我應該回他:「Fine」,但卻重複菲利普的問候,說出:「How are you?」……我在心中暗罵自己:曾寶儀妳的英文會話錯了!太糗啦!

這是我跟受訪者打的第一個招呼,沒想到超卡……我對自己說:別那麼緊張!

領製作團隊進門後,菲利普不跟大夥兒寒暄、問候,直接表明:「這是我的工作室。」

我心頭一驚:直接切入正題,不先寒暄客套嗎?

接著菲利普介紹他工作室中陳列的物品,比方說能幫助人結束生命的工具。此外他還向我們介紹他的家人:太太與寵物狗。菲利普的太太是他的工作夥伴,負責工作室的營運與對外聯繫,看起來開朗大方。

 

在菲利普的工作室中,我發現一具長得像外太空膠囊棺材的模型,我問他:「這是什麼?」
菲利普說:「這叫『Sarco』。之後我會把Sarco的製作方式寫成程式,放在網路上讓人自由下載,下載的人可以用3D列印把Sarco製作出來。人躺在Sarco之後,可以戴上VR眼鏡看臨終前最想看的畫面,外太空、沙灘或星空任君選擇,看夠了之後只要再按下一個按鈕,Sarco就會成為你的最後歸宿。Sarco也能回收再利用,供親友們輪流使用。或者是,就讓它直接作為你的棺木。」


菲利普甚至還說,這項發明他不會去申請專利,任何人拿去複製都不會有侵權問題。
我問菲利普:「你的書中已經介紹這麼多結束生命的方法了,為何還要開發這種豪華的機器?」
菲利普看著我的眼睛,說:「為什麼不?死亡可以是悲傷,死亡可以是強取豪奪,那麼為什麼死亡不能是一場有型與優雅的盛宴?」
這一刻對我而言無與倫比地重要。
儘管我訪問他人的經驗相當多,任何狀況都遇過,但當菲利普在說這段話時,他的身體與眼睛是在發光的。
我知道這就是整段訪問的關鍵與精華,就是點亮他生命價值的原因,是他的信念所在。
當菲利普說出這段話的瞬間,窗外陽光彷彿直射進來照在他身上,但我看錄影回放時,根本沒這麼亮,是我覺得他整個人綻放了起來。
為什麼人們總是把死亡與悲傷畫上等號?
為什麼死亡總是失去?
為什麼死亡總是強取豪奪?
為什麼死亡不能是一場盛宴?
菲利普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做著他人眼中看起來極具爭議的事。
為什麼人不能準備好了就走?……
這些問號在我心中迴盪不已。

 

(本文為節錄,詳見《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

 

        名: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那些讓我又哭又震撼的跨國境旅程

        版:大田出版

        曾寶儀

 

作者簡介

兼具主持、歌手、演員等多重身分的全方位演藝工作者。

 

圖片提供:
大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