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苦離生殤

by  呂和靜
這是一趟完成自己心願的旅程,也是一場回應內心呼喚的儀式。

這是一趟完成自己心願的旅程,也是一場回應內心呼喚的儀式。

 
 

追魂
沿著你的腳步,循著祈禱聲,走你走過的路,走回你成長的土地。天地間,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全然的孤獨,默然的寂靜,將遙遠的過去與未來,重現在今生。


我用一年的時間流浪,親自走訪之前在異鄉生活五年所遇到的藏族流亡者與緬甸移工朋友日夜思念的家鄉,泰國、緬甸、印度、尼泊爾、雲南、四川、青海、西藏、寮國、新加坡,穿越內外無數邊境,這一條回家之路,獻給離散之人。

在緬甸熱帶叢林裡,克倫族朋友的家鄉,遠赴新加坡工作支撐全家經濟重擔的H,天天夜晚在寂寞的小房間裡捎來電話,我與H的家人在轟隆作響的發電機旁輪流跟她聊天,H的聲音在斷訊時停格,而母親的淚水也早已乾涸。

我在印度南北之間穿梭,收集了流亡朋友要轉交家人的東西、拜訪了流亡學生各自的生活圈後,前往喜瑪拉雅山另一邊的國度,開始朝聖之路。我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他們會跟我訴說關於他們的人生;或是在轉山轉湖時,只剩下自己孤單的足跡,仰望天際。來到鄉間熟悉的地方,喇嘛朋友已在佛前等我,寺院裡瀰漫香氣與寧靜,我高捧雙手收下他供奉的達賴喇嘛祈福過的牟尼紅珠,以雙唇嚥下珠粒,好像我已經吞下所有的苦難,人生不再感到疼痛。那一晚,騎著摩托車奔馳的喇嘛,堅持在黑夜的山路上載我下山。紅色僧袍飛舞著,我輕輕抓住一角,暗自祈求各地自焚的亡魂不再漂泊,得以安息。

緬甸克倫族朋友的家鄉,伊洛瓦底江區域。
從南印班加羅爾到北印德里火車之旅。
轉山,雲南德欽雨崩村。

七日夢
全部的真相都從一個謊言開始。


很多人輕易相信自己所見,其實擁有權力的人很容易塑造假相,我們只要用心感受,就能看穿在美好的經濟建設包裝下,人民長期生活於高壓統治中的無奈與創傷,這是我在康巴、安多、衛藏三區聆聽的西藏悲歌。

通過層層關卡與申請許可函,搭乘被規定好的火車班次前進拉薩。一下火車站不僅要先通過公安的盤查,還得去跟已在出口等我的「導遊」會合。我只能在拉薩待上七日,如果要出拉薩,必須事先辦理邊防證與參加限定的外賓旅行團,否則所有人都遭殃。我在白天依照「導遊」安排的行程參訪各名勝古蹟,其餘自由時間見機行事,順利與流亡藏人的家人在街頭、茶館、餐廳見面。有時互相只能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有時可以一起喝一杯茶、吃一頓飯,但是我們都有共識,就是不再聯絡。在即將離開拉薩的夜裡,我獨自走在已經名存實亡的布達拉宮前,將我感到被日夜嚴密監視的恐懼、在牧民區看見大量興建牧民集中管理區的震撼、所隱藏的窒息氛圍,做出沉默控訴。此時,大雪紛飛,在廣場上飄揚的紅旗,顯得格外諷刺。
拉薩布達拉宮。
拉薩火車站前武警部隊。
中國政府興建大量重置牧民區,康巴甘孜。

消逝在風中
回頭望去,以為只是多了一點汗水與淚水。殊不知,靈魂已被洗滌無數次。


在順利遞送流亡藏人託付給家人的東西後,又帶著西藏家人要託付給印度流亡藏人的東西,再次出發。在湛藍的青海湖旁,天水一方,只傳來波浪的拍打聲,我輕捧一掌水滴在額前,卸下流亡人無盡的思念。穿過屹立的大山,與藏族牧民一起在經幡旁灑下風馬旗,冷風刺骨,融化在高熱的體溫裡,我對著傲然山谷無聲地吶喊。

在藏區旅行的終點,我來到了正值法會期的色達佛學院,加入從四面八方湧進的朝拜人群,一起轉塔。手上的佛珠不停轉動,口中念念有詞,將祝福遙寄於遠方。幾乎每天下午,會有一些家屬抬著簡易木板裝訂的棺材,繞塔三圈後走向寺院後方山坡的天葬場,這時轉塔的群眾,不管認不認識,都會大聲吟唱「唵嘛呢叭咪吽」送亡者最後一程。爬上光禿禿的黃土坡,就是一望無際的山頂草原,禿鷹已在附近盤旋等待,我參加的這次天葬,有很多早夭的孩子,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無常,彷彿有人揪住我的心,無法喘息的苦痛,逼得我將埋藏在心中對於過往的自責,隨著家屬的誦經聲,漸漸倒了出來,當天葬師一刀刀砍下死者的筋骨皮肉, 當禿鷹一口口嚥下屍體的碎片殘骸,所有的悲傷,換來原諒。

我想,我終於可以坦然面對在我生命中失去的、逝去的、遺忘的、後悔的一切。我終於能夠放下各種交織的命運,向一路走來的人告別。

隨著一陣風塵,呢喃細語。

我愛你,再見。
青海湖畔。
安多牧區。
俯瞰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康巴甘孜。


2014年入選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 的女性,由非常木蘭贊助經費,並將陸續在本網站分享心情故事與所見所思。

 

圖片提供:
呂和靜

呂和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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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5

2014 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入選者。沿著西藏難民的路線,親自走回每位學生思念的家鄉,我想帶著他們再我的生命裡一起旅行。

焦點企劃流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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