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Home|台灣
by 哈比回到台灣的我,心裡頭有許多無法釋懷,成天惶惶不安,所以在申請完證明文件之後,我很快就決定變更旅行計畫。
從得知小女孩的家族可能落腳台灣,我就有止不住的想像,完全不同於歷史課本裡的距離感。她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不論她現在擁有的是真假身份,我都會覺得在小小的台灣島上竟真的收納了他人的大江大海。
我沒辦法從北到南依序說出台灣的縣市,好笑的是我卻能畫出胡志明市的地圖,那可是我花時間走出來的,用身體去感覺的。我曾在越南遺憾自己未曾如此認真走在台灣的土地上,未曾如此認真看過台灣的任何一個博物館,因此當我被迫回到我的原點、我的出生地台灣時,何嘗不是一個好機會,我想帶著這些疑惑與遺憾上路,行走台灣。
是的,我決定出門走路去,在工作來臨前有十四天的時間,從高雄出發,走到哪裡算哪裡。讓我的焦慮、我的腳步在這塊土地上撒野、奔跑、耍賴、翻滾,一步步收回我的三魂七魄。
一路上人煙稀少(人都去哪了),風景荒涼,萬物各自生長。路過我的汽車,像是重慶森林裡,梁朝偉在酒吧等待王菲時,慢速快門疊影著人們來去。我帶著煩惱苦悶上路,太陽很烈,有時走進樹蔭討一些陰影,有時討厭的雨隨著風來。我將大把大把的時間浪擲在路上,泰國的事情一遍遍在我腦中重播,不由自主,想到激動處,腎上腺素總是分泌太多,讓我有種過度用力飄飄然的感覺,偶爾我會在路上大叫,或者流淚。痛的、苦的、心酸的、好笑的、煩躁的、沈重的情緒,最終都比不上腳掌水泡那麼難耐,每一步都像踏在針上,背包越背越重,肩膀、背、腰、髖骨、膝蓋、肌肉把我從想像拉回現實,每一步也像是用身體的痛苦來磨掉心裡的苦痛。我感受到活著。每天我都做著水泡是雞眼的話就可以嘆口氣說沒辦法再走了可以回家的夢。
為了遵循天黑不走路的原則,白天在路上的時間長達十小時左右,又因為對公里數沒有概念,所以我都是以google map來量其大約的,只有一次完全錯估距離,就是從台東市往關山鎮的那天,遙遠又漫長。在台東市休息兩天,是因為雙腿跟腳底板再也受不了一路穿的涼鞋(天真如我,以為走路就像去巷口買飲料一樣),特別在市區買了運動鞋跟五趾襪,希望可以緩解水泡帶來的痛。可能因為新鞋新氣象,我感覺自己可以從台東市一路走到關山。
當天早上六點出發,我的計畫是走上馬亨亨大道接11乙,再走到利吉大橋接197縣道,轉往橫跨卑南溪的鸞山聯絡道路到鹿野,依抵達時間再決定要不要偷吃步坐火車(這一路上我都沒放棄坐火車)。然而我輕快的步伐一路追不上我的計畫,走上197縣道已經快11點,在山裡,我的身上毫無補給,有點緊張,地圖上看起來很短的路線,怎麼都走不完,不知道到鹿野會不會快天黑了。
此時,突然有個阿伯騎著無變速的淑女車從我後方彎道出現,他看我,我看他,或許一個人走路的我比騎淑女車的他更突兀,他開始跟我搭話。在路上,面對一個走路的人不外乎是從「你一個人走?怎麼會想走路?從哪邊開始走?幾天了?要走去哪裡?」,等到這種基本話題結束後,其實從他們口中說出最多的是自己的事情。他若無其事地說出他前一陣子也走路環島,是他送給自己的退休禮物。因為平日還要上班,所以他用週末兩天接力的方式環台,花了好幾週才走完,一方面行李不用帶多,另一方面體力較能負荷,又因太陽很曬,所以他邊撐傘邊走,腳穿登山鞋,走著走著不自覺變成用跑的,有一天竟是從雲林斗六直奔高雄左營......我們分享起彼此的走路經驗跟心理轉折。一路上有人說話,時間過得很快,路也變短了,可能老天爺看出我趕路的緊張,所以派個老天使陪我一程。
等我抵達鹿野時已經下午三點,天氣時晴時雨,時間還算早,我自覺可以再走。先經過了瑞源火車站,然後是瑞和火車站,雨已飄下,雙腿緊繃,時間來到五點。下一站就是關山火車站。內心掙扎要不要坐火車,站在火車站前想了一下,怕自己心有不甘,還是下定決心離開,走上台九。
台九到關山之間的路程,大雨,氣溫突降,好冷,天快黑了,體力將盡,一個自我不斷咒罵自己怎麼會笨到不搭火車,另一個自我不斷鼓勵自己只要往前踏一步都算前進,正在這種內外交攻的狀態下,我卻接到朋友來電,興奮地通知我紀錄片獲得經費補助了。
如果是在八月初去泰國之前得知這個消息,我一定會非常開心,但這個時候,心裡只有「完了」二字。風雨正打在我臉上,雨衣又破掉。我無解的困境還來不及轉化,就得面臨在時間內交片的壓力。心經說:「無罣礙故,無有恐怖」,明明是為了消解罣礙而走路,此刻卻又加重了恐怖。現在我還得面臨自己把自己丟在路上的後果,風大雨大,分分秒秒度日如年,我不斷拍照,我需要抓個什麼讓自己有事情做。這次的外力不再是要剝奪我,反而是要加附給我,我壓力好大,快被想像壓垮。
走著走著,天完全黑了,旁邊的山脈變得神秘黑暗。台九的路又直又長,路燈之間總有陰暗,車速快,身上沒有反光條,只能盡量靠邊。我的身體跟心理都到達一個臨界點。在路上看見警車開過,好想請警察先生載我一程,在橋上看見無緣的火車正在奔向關山火車站,我好沮喪,快要走不動了。我想起村上春樹在《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寫道:「我眼睛看得到最遠處就是3公尺前的地面,更前面的地方就不知道了。我現在的世界,從這裡到3公尺前就結束。沒有必要想更前面的事。天空、風、草、吃草的牛群、旁觀的人、加油聲、湖、小說、真實、過去、記憶,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從這裡到3公尺前的起點,要把腳移動到那裡—只有這個是我這個人,不,不對,是我這個機器的微小的存在意義。」我鼓勵著自己把目光移往下兩棵行道樹的地方,開始大力擺動雙手來帶動雙腳,邊走邊算步數。步數快速累積一百、三百、六百、一千,一千之後已經不再算百。嘴裡喃喃一二三四…五五、五六…算到一百之後再從一開始。嘴唇因數數而發乾,水壺裡早就沒有水了,關山鎮上的燈火還那麼遠,眼前又是一個斜坡。繼續數數讓自己撐下去,右小腿邊緣的肌肉已經整塊硬掉,每踏一步都能感受到撕裂,痛感是那麼明確,不能停,心想著不能停,停住就走不動了。踏進關山鎮已是晚上七點半,計步器顯示為73,560步。
「因此我就認識台灣了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像瞎子摸象般以微小的步伐皴磨出台灣的皺褶,僅是滄海一粟而已,更何況我還只走在開拓好的道路上,能走多久多遠?一想到這裡就走不下去,所以我才不要想,只因這種微小的連結讓我安心,是一種歸屬感,也可以說是一種把我跟這塊土地繫在一起的儀式。她不再只是一個名詞,而是有了實體、邊界、其上的各種生命人事......,最重要的是,她有了「現在」。因為現在,我關心她的未來,也欲望追尋過去的她。
路邊總有蛇形、老鼠形、鳥形,甚至還有貓...幾乎沒有一隻能保有完整的身軀。當我在拍攝泰林大橋的照片時,從螢幕上發現有隻鳥橫躺在路上。我經過牠,在心裡跟牠說話:
你倒在路邊多久了呢?第一時間我沒有發現你,你太小了,兩腿一蹬背對著我,灰黑色的身體與柏油路顏色很像,你還保有完整的身軀。唵嘛呢叭咪吽,我僅能給你,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你,或許下一部車隨即輾碎你的骨頭,使你與柏油路貼合,不成原形。原本在天空飛的你,終將落地。太陽很大,它照著越過你的我,還有即將不是你的你。我越走越遠,你越來越碎。
旅程最終在花蓮崇德畫下句點,是蘇花公路的入口處。我預計搭火車到宜蘭,再轉車台北回家一趟。為了配合火車車班時間,閒晃到海灘去,在那裡遇到用假餌釣魚的原民大哥,平時工作是開遊覽車。他說起小時候的夏天都在這片太平洋裡渡過,與同伴一起在海裡游泳,比賽誰先拿到第二道浪底的石頭......夏天的海是冷的,冬天的海是暖的......他的表情襯著傍晚時分的藍色太平洋,臉上輪廓越加深刻,這些於我如幻夢一般的童年回憶哪......
我從小就生長在都市裡,伴我長大的不是大自然,是媽媽洗衣店裡數不盡的衣架、熨斗熱騰的蒸汽以及店外的車水馬龍。小時候坐在媽媽機車後座回家的路上,總要穿過一個大大的堤防,堤防間藏著夜色,靜謐如謎,那裡有湖水、很高的綠草、白色的鳥、青蛙的聲音,和一股夾雜草腥的潮濕氣味。那時候的夏天還沒有那麼熱,總是襲來涼風,天空很高,月亮很亮,月亮跟著我們回家。這大概是我跟自然最靠近的距離。
從小活在自然裡才進入城市的人,與從小活在城市裡才進入自然的人,我們究竟可以以什麼姿態、什麼價值觀來應對環境的差異,甚至容納你我的不同,而不至於以偏概全,讓世界窄小到只剩自我的經驗?
搭上前往宜蘭的區間車,像是踏進了結界進入人間,車程一小時可以抵一天腳程,速度不成比例。列車飛快地穿過山脈,車上有放學的原住民學生、中國觀光客、下班工人等等,日常的氣息將我包裹在內。對於速度,我們能夠隨心所欲,理當更加幸福快樂才是。
晚上抵達台北車站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攝住:「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白?」我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膚色曬得太黑,而且混身汗臭、背包骯髒。當下直覺自己像個化外之人,不高級、格格不入。從小到大,我的皮膚天生偏白,難以曬黑,總有阿姨們會讚美我的膚色,但其實我從不在意,可能感覺理所當然吧。有一次,與我的達悟嬸嬸多年未見,她一看到我,就說她羨慕我的膚色,我回她說我才羨慕她的深色皮膚。她說像她這麼黑,不好看,她想要變白。如今,第一次,黑成彷彿天生膚色的我,從荒野進入人潮熙攘的台北車站,我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她年輕時從蘭嶼到台灣所感覺的?其他深色皮膚的東南亞移工/移民也是如此嗎?
旅行至此的轉折早已出乎意料之外,我不是在流浪,是流浪把我捲進去,成為這個行動的一部分。浪一波波襲來永無止息。「是不斷前進沒錯,然而我們背後總是拖著一卡車的人影與物事,心靈才不至於空虛到毫無重量。(雖然我們回頭看時那裡經常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我們確實被堆疊的萬物過往存在的靈魂推到眼前,它們賦予我踩出步伐的力量。)」走路時,讀到蔡逸君《跟我一起走》裡的這段話,彷彿恰好回應初抵越南的我所問:「流浪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