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Single|越南
by 哈比
如果有人問我到東南亞流浪後的心得,我會說:「尷尬啦,真的很尷尬。」
從沒想過我的旅程會因一個莫須有的身份突然畫下句點。由於太過衝擊,使得回台後的我不得不再度出門徒步旅行,尋找一個心裡的出口,不然無能為力使我坐立難安。如今,現實的旅程結束了,我又回到日常裡浮沈,但其實,我的流浪從被迫中斷的那一天起才真正開始。
「高速公路下交流道後,沿途荒涼許多,公路上盡是摩托車呼嘯而過,人們都戴著安全帽,看不出面容與表情。路上的行人和她膚色、形貌相去不遠,連穿著打扮都沒有太大差距,不過就是車流多了些,高樓多了些,空氣也髒了些。」這段文字節錄自顧玉玲《回家》,原是描寫越南移工到台灣的第一印象,卻與我剛到胡志明市的印象不謀而合,只是這裡還不見荒涼之地,處處是龐大的車流,機車聲、喇叭聲、人聲。
夏日,有時下起五分鐘的午後雷陣雨,機車騎士們與我各找遮蔽物躲雨,然後太陽再現,水氣氤氳,悶熱得要命。在這裡,過馬路最快的方式就是直直往前走,過一步是一步,沒人會禮讓你,為你停下來。拉三輪車或騎腳踏車的攤販隨時在路邊就可以做起生意,有餐車、水果攤、行動護貝機、皮帶、螃蟹等等,街頭還有為數眾多的機車司機。除了停在路邊等待的那種,也有隨身多帶一個安全帽的機車騎士,邊騎邊看準正尋找接駁車的客人,兩方講好價錢,也能瞬間切換身份載人一程。在這裡,生活仰賴的是想法的變通,與靈活運用手上的資源,很現實也生機勃發。我好像看見小時候長大的台北縣,混亂、吵雜、生命力,只是胡志明市幅度更大。
第一週,我落腳的民宿在胡志明市第八區,它不在市中心,是在較偏遠的市區某小巷裡,小巷有間社區咖啡店。通常中午的電視會播《戲說台灣》越南配音版(從服裝、分鏡、構圖、鬼怪來推測,姑且就讓我這樣認為吧)。巷子咖啡店嚴格來說不算咖啡店,它還兼營雜貨,簡單卻五臟俱全。小院子裡放一條桌子與幾張椅子,風吹來樹影婆娑,兼具環境美化與遮蔭的功能,左鄰右舍不時會來喝咖啡,聊天,當然還有八卦(我猜的),小孩放學後在巷子裡玩來玩去。這裡隔絕了大馬路上的吵鬧。
每天早上我會待在這裡讀書、寫筆記,也可以到附近叫餐點外送,近中午才出發去亂晃。或許可以從我這個外國人喝咖啡的價格窺看到在地的「關係經濟學」:第一天由民宿負責人(與我同年紀的女子)帶我來品嚐在地咖啡,體驗越式日常,這一杯越式黑咖啡收費25,000盾。第二天咖啡老闆主動退我一千盾,共24,000盾。第三天同桌的賭足球贏了,全桌請客,我也免費。第四天22,000盾。第五天老闆邀我與他一起午餐,連同午餐共12,000盾,接下來第六天、第七天也是12,000盾。一天過一天,一杯咖啡的價格終於落到可能與本地人同價。相較於民宿把咖啡店當作一個給外國人參訪「在地」的景點,我的造訪頻率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之於他們來說也算「有關係」了嗎?
在越南,外國人與當地人不同價是理所當然,一開始我難以接受,因為我對殺價感覺困難,而且聽不懂讓我沒有安全感,「物價跟外國人價格之間的差距究竟是多少?」「為什麼會是這樣?」「他是不是在騙我?」「我為什麼要來?我到底在幹什麼?」。第一週的內心都在上演小劇場,中英文交雜來去翻滾,想要重新創造生活的秩序,依附它度過時間,無從依附讓我慌張。有限的錢是現實的保障,錙銖必較在心。難以與他人連結,更不用說自在,我感覺自己好脆弱,一碰就會碎裂倒地。沒有一定要去哪裡,沒有目的地,沒有一個地方是我能屬於的,我彷彿在漂著,無所依歸。我花了很多時間在城市裡遊蕩,吸很多廢氣,過了好幾座橋(不少河流),吃很少東西。某一天,崩潰痛哭,這些環繞內心的小劇場與不適應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終於能夠感覺到他人。
美奈的沙灘線很長,漲退潮差異極大,漲潮時幾乎淹沒沙灘,退潮後沙灘又極遠,魚蝦貝類等漁獲豐富。漁民利用潮汐維生,清晨時乘一人坐的碗狀船出海捕魚,下午退潮時在沿海撈貝殼砂。天空之下,毫無遮蔽,垃圾不少。海浪沖上來一隻狗的屍體,它不是被留在海邊自體爆裂就是又被捲去海裡,逸散四處餵食八方。這裡是生活場、工作場、玩樂場、發呆場、死亡場…
空氣裡瀰漫臭腥味,一接近海,它就包圍我、滲透我,我來到它(祂)的地盤,在沒有任何遮蔽物之下,我暴露自己。在陽光之下,與在場的其他人一樣,但因為我無事可做,不是看著他人就是看海、沙灘、水流,所以天高海闊無所依附,我變得很小,只有一副身體。我的相機變得很重,舉不起來。我感覺到討海的嚴肅,誘餌是自己的生命與時間,去博一個維生;我看到生活的嚴厲,沒有人可以離開,除了我這個高級遊民。我的快門按得越來越少,我不知道要拍什麼,疑惑什麼是我可以帶走的,於是我離人越來越遠之後,我得到海天一色的謊言。我感覺諷刺,批判自身太甜美而無所適從,又為此批判感到無比廉價。
「只剩一小時半」「只剩二十分鐘」「上車了」每離開一個地方的當天,我的心都會有種倒數的強烈感覺,熟悉了幾天,好像將要長出什麼了就得拔掉離開。流浪究竟是為什麼?在街頭晃蕩是為什麼?我像沒喝孟婆湯的靈魂就要移往下一世的濃縮時光裡。
越南是我橫跨三國之中最沒去想像的國家,沒有任何旅遊計畫,到了再決定,於是我在胡志明市的某巷子裡遇見咖啡店老闆、在美奈的偏僻旅館裡接待我的年輕女孩、大叻某巷口的水果攤阿嬤、賣春捲的年輕人…我感覺似曾相識,彷彿是為見他們一面而來。想說再見的人偏偏在離開的那天都不在,也偏偏不拍下任何他們的影像,因為在當下我們見面,我們比手畫腳,我們都覺得好笑。我們都在當下,就在當下。一轉身就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