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只要有音樂可以幫忙我,我就是最不苦的人——鋼琴演奏家陳必先
by 陳芷儀所謂變好是什麼呢?陳必先說:「內涵很複雜,簡單來說,就是要一直加油。」
去年底,粉絲專頁「瓦力唱片行」發了一則貼文,至今創造近6000次分享。這樣的擴散率在現今經營不易的社群平台上已很少見,更難得的是,他談論的是古典音樂這個相對小眾的主題。讓熱潮掀起的人,是文中所提的鋼琴家陳必先,在爆紅後,她身上有兩個標籤:天才兒童、台灣阿嬤,但她究竟是誰?
下午,我們約在音樂廳裡的咖啡店,陳必先剛挑完週末演出要用的琴,踏了進來。她身形嬌小,銀白色的髮紮上隨性的馬尾,見面第一件事,是仔仔細細地問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複誦多次。
「哎呀,其實不想去說我的苦啊,很多人比我更苦。」問起她對貼文擴散的看法,她這麼說。
你是天才:天才兒童的誕生
1950 年出生的陳必先,父親是物理化學家,母親在台大工作,常接觸藝術文化。陳必先 4 歲時,被父親發現有絕對音感,5 歲開始習琴,後續能彈大學程度的曲子。即使家中有 6 個孩子要養,父母還是燃起將陳必先送去西方學琴的念想。
「那個時候不可以隨便出國,考試考了好多次,彈給這個官、那個官聽。那麼小的孩子。」當時,台灣正值戒嚴時期,出國管制甚嚴;幸好,政府開始推行資優教育,為陳必先打開了契機,在前前後後彈琴給好幾位專家學者聽之後,她終於被認定為「天才兒童」獲准出國,成為全台首例。
然而獲准出國,不代表有錢出國。彼時,陳必先的父親研發出一款醫療用的生理食鹽水並取得專利,用那筆錢替她買了一張要價4000馬克、飛往德國的機票,以及一架鋼琴。當年,一架鋼琴的價值,幾乎等同於一棟房子。為了籌措栽培她的經費,家人也投入家庭代工,食鹽水瓶子上的掛勾、鋁蓋,都是他們坐在地上,一個個手工完成。
9 歲的孩子,背負著家人、國家對天才的期待飛行;這一飛,再有機會回家,是拿到台灣教育部提供的飛機票,而那已是 10 年後。
你不是天才:天才兒童的消除
1960年,陳必先來到仍在二戰陰影下的德國,落腳於教授家。經濟整體不佳,加上教授因私人因素產生的債務,她的日子並不好過,必須幫忙照顧孩子、打理家務,在語言不通且沒有亞洲面孔的環境下努力生活。當時的德國,吃不到她在台灣吃的新鮮食物,一家人常吃一種綠色豆子磨粉做成的湯,她食之無味,只能裹著孤獨下肚。
天才就此在現實中殞落,「天才兒童?德國家庭認為根本沒有天才,他們還想要證明我不是天才。他們說我的父母真是壞,要逼一個孩子當天才,這是錯誤。」從「你是天才」到「你不是天才」發生得太快,年幼的陳必先面對大人賦予的標準,沒有選擇。
上學前把衣服晾好、放學後把菜買好,她能做的都做,「因為他們一直說,我怎麼感謝他們都不夠,因為他們讓我住在這裡。我覺得對不起他們,就拼命想辦法回報。」直到離開教授家多年後,陳必先才發現,原來那時父母一直有將她的生活費匯給教授。
聽聞消息,她沒有恨,「我接受,每個人在一個家庭裡都應該有工作,只是可能我做得比較多。我覺得我要原諒我的教授,因為二戰他們也受傷了,生活也不好過。我應該的,我應該要去釋懷或原諒。」這是我應該的,他們也有苦。陳必先養成的習慣性付出,跟著她直到進入婚姻。
成為影子:我付出的,永遠都不夠
過著如此生活的陳必先,卻在抵達德國隔年就考上科隆音樂學院,受教於多位名師。1970 年畢業後,20出頭歲的她馬上展露頭角,陸續拿下多個演奏大獎,包括比利時布魯塞爾伊莉莎白大賽、ARD慕尼黑國際音樂大賽的鋼琴組首獎、德國荀白克國際大賽首獎等。
光芒被看見,陳必先才有點了信心,覺得自己應該能配得上 15 歲那年就認識的匈牙利音樂家。她開口求婚:「你想要德國護照嗎?想要的話要不要跟我結婚?」先生點頭,開啟這段維繫十多年的婚姻。而他取得護照後的第一件事,是把媽媽接來一起住,也開啟了陳必先壓抑自身光芒的日子。
當時,陳必先已經有了厲害的經紀人,演奏之路穩定發展;先生則是在廣播公司幫忙錄音的員工,「我先生也不知道自己不高興,但他就是對此不高興,一直說我什麼都不夠好。」先生說她不夠好,她也就信了,於是甘願成為影子。
「我就是幫忙,他做好曲子,我要到城裡去幫他印譜;他要簽證,我就去幫他跑。他認為我要離開我的經紀人,後來有一個音樂大學邀請我當教授,他跟他的媽媽還說:『妳又不知道怎麼教』。」
後來,先生事業起飛,成為BBC樂團的指揮。她就此成為先生的司機,接送他500公里也不嫌遠;先生到倫敦工作,落地才發現忘了帶譜,她拿著譜直衝科隆/波恩機場,說服英國航空的飛行員幫忙將譜送達。生了孩子後,更是蠟燭多頭燒,不管到多遠的地方演奏,都要直開回家餵奶,一次開到一半,還在路途中睡著。
回想起這些,陳必先笑說,「我真的很勇敢喔。雖然他都不會和我說謝謝,但這是我很驕傲的事情,我覺得我是很好的太太,都給他加油。」付出不求回報,她驕傲於沒有愧對任何人。但是,她自己呢?
我們都要加油
「我小時候的訓練,可能就讓我有個毛病:我願意苦。那先生跟他媽媽就視為理所當然了,就讓我苦。但是只要有音樂可以幫忙我,我就是最不苦的人。」低潮的時候,她將手指擺到琴鍵上,所有悲傷、委屈、不滿,化為一顆顆或長或短的音符,串成旋律迸出各種顏色。然後她又能繼續往前走。
她受貝多芬時代的思潮影響甚大,對她來說,任何抱怨都是多餘的,「那個時代,就是要追求變好,要批評自己,看看什麼東西可以更好,流行就是:我們要做好人。我現在覺得很多人只想要更有錢,不是想要更好或更強。」所謂變好是什麼呢?她說,內涵很複雜,簡單來說,就是要一直加油。
「我們怎麼樣愛都不夠,怎麼樣愛都是無限的。我們都是要加油。」
問她,一輩子都在付出愛,現在能享受被愛了嗎?她微笑,擠出眼角的紋路,「我現在很幸福呀,大家喜歡我的演奏,我把它彈好,我就會很快樂。過去的那些,都成為我的經驗。只是我的時間沒有太多了,這是我現在的想法。」她說,72歲了,只能趕快想想現在可以做什麼、做不做得到。
或許,了解陳必先的生命故事,並非是在看見一份苦,而是看見一位演奏家琴聲下的底蘊。
她在孩提時期就經歷了成人的情感,成為大人後更在各種關係、自我認同中載浮載沉,能接住她的唯有音樂,唯有鋼琴。年過古稀的現在,她終於不用再為誰而活,拿掉各種他人賦予的標籤,專注用琴表達自己,說自己的故事。而珍惜她的琴聲,也成了值得我們去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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