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坦露脆弱,正是我們的勇敢:女節,看見女性強大內在的狂歡節
by 黃詩茹作為一個女性創作者,我如何思考創作?我當下關心什麼?女節像一個提醒,但不是功課。
劇場裡有一群女人,每隔四年會聚在一起,作戲、演出,曲終人散,四年後再會。
它是「女節」,誕生於1996年。由小劇場工作者許雅紅發起,號召劇場11組女性創作人,以三個月的時間在B-Side酒吧演出。自由的創作空間、尊重當下想處理的議題,在春天逢場作戲的女人們,以女節開啟了女性的多元創作。
女節一屆相隔四年,如植物般緩慢生長,自有其生命韻律。攤開歷屆女節的創作名單,這些女人們都已是當代劇場的「女傑」。
30歲那年,我遇到女節
林欣怡,2004年加入女節,從志工、編導、協同策展人到今年擔任顧問。近年她另一個為人熟悉的身分,是臺北藝穗節協同策展人。
她認識女節那一年,美國「開襠褲劇團」也來了。女性主義天團降臨,震撼的現場在許多人心中劈了一道雷。「我只記得一群人在皇冠劇場,不停地瘋狂攪和。」那時她剛從倫敦念完劇場導演回來,正面對文化衝擊與生活現實,就遇上了瘋狂的女節。
人稱「大大」的朱倩儀,從2012年加入女節,今年接下第六屆策展人的「歷史責任」。對她而言,女節是個「聖地」。
「大學時我就在想,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全力奉獻,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說完自己就先爆笑。從第一屆就參與女節的傅裕惠,看見朱倩儀處事的情感和直覺,便將女節交棒給她,而朱倩儀也覺得「女節沒有不做的道理。」
2008年,林欣怡在女節發表《拎著提箱的女人》,以創作回應女性的生命處境;今年,女節與國家兩廳院合作,朱倩儀與超過百位的劇場女力,首度走出黑盒子,以「女神明」為題,嘗試以環境劇場的形式玩轉陽性符號空間。一位出身編創,一位致力製作,兩人都在30歲這年,在女節刻下一段印記。
林欣怡:女節是提醒,不是功課
初識女節的人或許會想:什麼樣的作品可以在女節發表?女節的「女」如何定義?
「女節像一個提醒,但不是功課。」林欣怡認為女節提醒了她,「作為一個女性創作者,我如何思考創作?我當下關心什麼?我用什麼位置和社會對話?這件事很關鍵。」所以她做了《拎著提箱的女人》,一對母女、一位外籍配偶,談女性的移動與流離。
「研究所在英國念書,接近30歲時,發現身邊的朋友散落在不同城市,生活帶著我們移動,而我們還在尋找移動的意義。」回台後,陸續接觸樂生療養院的迫遷運動,也開始參與海筆子帳篷劇,諸多碰撞讓她一時覺得「劇場無用」,無用並非全然否定,更多的是內心矛盾尚待消化,「或許有別的專業能支持我做這些行動,但如果我的專業剛好是劇場呢?我們如何用戲劇回應世界?」這齣戲也可以做一個獨立製作,但她選擇放在女節,更有意識地以女性身分創作。
用作品反應生命狀態的不只林欣怡。2004年,石佩玉做了《廚房》,當時她正從製作人轉向導演與創作;徐堰鈴也發表她初次編導的《踏青去》,女同題材在當時還不多見的,這齣戲後來成為台灣劇場的女同經典作。而禤思敏在2012年做了《冇》,她從香港嫁來台灣後,對表演的想法轉而內省,這個作品是鮮少露出的她精彩的獨角創作。。
回溯過去五屆的作品,隱約對照出幾位創作者的生命軌跡。林欣怡認為,有些女節作品會被視為女性劇作很突出的討論範例,但有些作品的意義在於它跟著創作者度過了某個人生階段。「女節是一個群聚展節,對外歡迎大家來看戲,對內也有彼此觀看的意義。」
朱倩儀:有情有慾,不是弱點
朱倩儀前幾年和朋友在女書店作了《女書公休計畫:女孩斷尾求生術》,這個經歷讓她在30歲前打開了性別意識的開關。從小熱愛裙裝和蝴蝶結,所有女性的刻版元素在她身上都找得到。「我覺得自已很丟臉,開始自我責難,這樣是不是不能待在女書店?」那時她遇到女節前輩藍貝芝,才將內心糾結舒張開來,「她告訴我,只要去思考它的來源可能是哪些,釐清這些真的是因為『我喜歡』,而不是我只有這個選項,只要意識到『自己』,你就是女性主義者。」
林欣怡眼中的朱倩儀,有著「跟宇宙對話」的氣場。喜歡園藝,夢想是當農夫,做策展人就像耕耘一畝田。說起那些難以撼動的頑固事物,她反而如農夫鬆土,拋出更多柔軟能量。製作和行銷的背景,讓她從另一個角度看女節。例如她常自我提醒: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具體解決,因她深知自己欠缺快狠準的父權思維。「我最關心人的身心健康,無論你的作品出了什麼狀況,只要你健康,一切都好。但父權中心的思考是show most go on,它會忽略很多根本的事情。」
談起女節,朱倩儀會用歡欣鼓舞、欣喜若狂來形容。「女節是一個非常誠實的場域,你不會藏私、不怕被批評、不怕展現自己,工作氛圍非常舒服,那裡面的風景是我在別的劇團沒有看過的。」這份令人珍惜的同質性產生了共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聊生活、談創作,無以名狀的默契讓這份「情」源源不絕二十年。
關於女節,還有另一個傳說:女節有一筆祖產,有一群人很努力地靠勞動力去賺、去存,她們存這筆錢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四年後會遇到的那群年輕人。「這個精神太讓我起雞皮疙瘩了!」所以朱倩儀無法理解為何如此美好的「情」,放到陽性思維的社會就變成弱化的力量?「他們說你感情用事、多愁善感,『情』被認為是不快速、不理智的,這是我無法想像的思考脈絡。」浪漫的雙魚座,被這個傳說影響甚深,談起這份情,她又像個決心捍衛天地的女子。
持續提問,把路走下去
朱倩儀說看排時,她常點頭如搗蒜,這些作品都讓她更了解身為女性的大千世界,也讓她想起從前的健教課本。「課本不會去談性行為,卻有很多篇幅在談懷孕,好像女人的身體只為了生產做準備,你需要認識的身體就是子宮。做女節的過程都讓我不斷回想自己到底陷在哪些天羅地網?」
四年一次的自我探問,是為了更接近答案。「女節一定要繼續做下去。」把「女」拉出來,不是刻意把她放在弱勢的位置,是真的必須讓「她」被看見,直到有一天我們不再需要面對女導演、女製作、女性搖滾歌手的標籤。林欣怡也說:「就是要談性別啊!女節就是在不同世代反覆檢視我們走到哪裡,不同階段我們試過哪些方法。」
要清楚梳理女節的歷史並不容易,它一直以有機的方式,順應著時空背景與成員的生命歷程緩緩發展。揚起性別大旗,卻沒有固定遵循的藍圖,然而走了二十年,彷彿前方有路。例如汪其楣在第三屆編導《招君內傳》,資深劇場前輩參與獨立藝術節的身影,對年輕創作者是莫大鼓舞。林欣怡說,「作創作的人有很多自我懷疑,常有不安全感,後來的人看到歷屆女節前輩的作品,她會覺得不孤單,似乎有某種方向、有些痕跡和可能,讓她能相信現在的直覺,再試試看。」
不標榜女性大師,不創造女英雄,朱倩儀期待未來的女節能出現跨性別的創作,也樂見彩虹節、男節的出現。「女性主義一點都不恐怖,女節不是一群憤怒的女權主義者,一天到晚在生氣,我們只是大家的一部分。」她堅信這個「女」,應該去更深、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