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關懷 天地有情 都在吳金黛的音樂裡
by 蘇惠昭一個人在野地裡錄音,最孤獨的美麗,最美麗的孤獨。
那天作曲家吳金黛看電視,轉到一台正好在做導演梁皆得的專訪。
為了推廣電影《老鷹想飛》,穿著一件破皺的猛禽T恤,梁皆得一台車「凸」全台灣,上遍可以上的媒體,用他顯然不擅長的應對,認真而誠摯的態度,講述拍攝老鷹的23年,宛如負荊前行的佈道者。
「……不是因為我們一個人在森林裡而寂寞,而是,你覺得重要的事,別人不那麼認為。」
她聽到梁皆得很緩慢、出自真心的、一字一句吐出時,眼淚瞬間滾落。
梁皆得。一個會讓吳金黛一聽到就想哭的名字,她知道梁皆得如何觀察老鷹,如何爬到樹上找蘭嶼角鴞,如何在天未亮的時刻進入溼地,默默做著自己認為重要的事。
當然她最理解的是一個人在野地裡錄音,最孤獨的美麗,最美麗的孤獨。而那樣的美麗與孤獨,那樣的「享受」,隨著人類步步入侵動物棲地,已經逐漸失去,有一天或許只能凍結在博物館裡。
梁皆得拍了23年老鷹,吳金黛到風潮唱片工作,製作大自然音樂、跨界音樂與民族音樂,也有22年了。(你也會想看:老鷹想飛 林惠珊以信念守護黑鳶)
台灣第一個自然音樂製作人
1994年她帶著從美國楊百翰大學學到的錄音技術回台,進入風潮唱片擔任音樂製作人,1999年推出《森林狂想曲》專輯,成為台灣第一個自然音樂製作人。2001年以《我的海洋》獲頒金曲獎最佳專輯製作人,2012年是十年反芻大作的《綠色方舟》。2016年10月,風潮主辦第一屆世界音樂節,身為技術監控,吳金黛忙著上電台宣傳,手上還有一張泰武的童謠,一張內蒙古的跨界音樂。
世界音樂節是風潮企圖轉型,與社會對話的嘗試。
同一家公司,同一個工作,前進方向看起來篤定不移的吳金黛,原來是一顆隨風自由飛的種子,對人生並沒有遠大志向。
她講起了一段忽然想到的插曲。
在楊百翰念音樂系時,每個學生都要上台做音樂報告,她是班上唯一的東方女生,東方女生就該介紹東方音樂「給洋人稀奇一番」,於是她找出從台灣帶來的「音樂中國」出版的錄音帶,剪輯了一段,配上圖書館找到的文字介紹和樂器圖片上台。報告完畢,作曲家老師「龍心大悅」,給了一百分。
「風潮」的前身就是「音樂中國」,而報告之前,聽流行音樂長大的吳金黛和民族音樂一點都不熟,只是到美國念書必須準備一些「文化圖騰」,也果然派上用場;一百分換來的,是「原來我離我的文化好遙遠」的如夢初醒。
風潮唱片 野地錄音的起點
其實她從來不是去去去,去美國的那一派。
如果以為她從小學音樂才走上音樂的路,更不對,吳金黛的音樂履歷只有薄薄的,讓她非常心虛的「學鋼琴一年半」。
讀完觀光科,吳金黛在台南的補習班教國中生英文,為了讓學生理解,她學會了「拆解」,發現自己喜歡用「拆解」去慢慢靠近事情的本質;後來學習樂理和音樂分析,「一樣是在拆解」。喜歡拆解,卻始終無法愛上「老師」這個身分,應該說,是扮演「老師」、端出「老師」的樣子,這種和真實自我分裂的感覺讓她疲累。
所以當在美國念書的朋友不斷慫恿她申請學校時,吳金黛就去了,因為茫茫然不知要主修什麼,就先讀共同科目,「順便」選修有一點興趣的樂理課程,意外得到楊百翰給的全額獎學金。她愛音樂,卻因為不具深厚的音樂底子,轉而主修「看起來很實用」的錄音技術,並且從努力學習的歷程中,獲得了在台灣求學時未曾體會的「知識的樂趣」。
如果沒有那份獎學金,吳金黛覺得自己一定還在補習班教英文,安安逸逸過日子。
還有,如果當時「滾石」或「友善的狗」錄用她,吳金黛想,也許自己會做到阿妹的唱片,那是所有音樂製作人,包括她的大夢啊。
算是命運吧,隨風自由飛的種子落在風潮。
吳金黛進入風潮的年代,風潮因為製作佛教音樂起死回生,有了餘裕完成理想,她被老闆楊錦聰指派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跟隨民族音樂學者吳榮順教授到阿里山鄒族部落採集耆老吟唱的古調,「順便」錄一些鳥叫蛙鳴。
許多年後,她才知道錄到的第一隻青蛙叫做莫氏樹蛙。
吳榮順先帶楊錦聰去聽布農族的八音,「一棒就被打死」,決定為原住民音樂奉獻;從鄒族部落回來的吳金黛也一樣,但她從此也多了一項功課:野地錄音。
從原住民音樂連結到土地守護,從守護土地進而收錄大自然的聲音,這看似必然的發展脈絡改變了吳金黛的人生。(你也會想看:范欽慧 聽見寂靜的力量)
吳金黛之外,風潮唱片還找了荒野協會創辦人徐仁修和設計家楊雅棠共同紀錄聲音,徐仁修還幫吳金黛上過生態入門課。大約四年多,三個人分別錄了幾百個小時的聲音,楊雅棠是藝術家,錄的是一種氛圍,徐仁修則非常專業的紀錄特定物種的聲音,而大菜鳥吳金黛,最常紀錄到了聲音卻不知主人是誰,「進入山林野地,才知道『看到』比『聽到』困難太多了。」
拆解、狂想 挖掘天籟本質
如果這些大自然的聲音是創作素材,那到底要拿它們來做出什麼呢?吳金黛起初也沒想法,有一天她打開電視看Discovery,正好在播放一種美洲小候鳥的故事;話說小候鳥每年會從南美遷徙到北美的一座原始林繁殖,年復一年,科學家發現候鳥族群數量越來越少,經過幾年研究,答案找到了,原來是企業家夷平二分之一的林區,用來牧牛,吸引比較大型的鳥類來啄食牛背上的蟲;這種鳥會飛到那一半的林區,趁著親鳥不在家,偷偷把小候鳥巢裡的蛋推出去,再把自己的蛋下在裡面,倒楣的候鳥媽媽就成了代理人,孵別人的蛋,養別人的小孩。這種托卵寄生行為的鳥應該是某種杜鵑。
當下一個念頭跳出來,吳金黛化身為正義的使者,她想,動物不會說話,「就讓我來為牠們發聲吧!」。
她懷著這個念頭和朋友到烏來泡湯,聽著傳進耳裡的嘰嘰喳喳,發現那是有音程的,立刻把音程組織起來,在溫泉氤氳中譜出《森林狂想曲》的前兩句。
火點燃了,接下來一個月,吳金黛什麼也沒做,反覆聽那幾百個小時的錄音,「一直聽一直聽一直聽……」,聽到把它們分成三大類:節奏、氛圍以及旋律,可以做旋律用的,就採譜下來。功課終於做完,她擬出架構,再發給作曲家,「譬如〈野鳥情歌〉,我會給作曲家幾隻鳥的旋律,請他們去交織,有些旋律可以當作動機,有些用來做答句,一問一答;但是像台灣畫眉,唱得亂七八糟、胡說八道到一種境界的,就請牠當間奏。」
吳金黛自己也寫了一首曲子。對她來說,作曲也是一種「拆解」,「拆解」是為了讓人理解,所以她不炫技,創作的旋律都很簡單,琅琅上口。
就這樣,作曲家的曲子寫來,配器、錄音,吳金黛開心地拿著母帶到荒野協會獻寶,一位志工先聽為快,但是聽著聽著,眉頭越來越緊,「金黛,」她搖著頭說:「這些動物的聲音被放在同一首曲子,可是牠們不在同一個生態區位啊?」事情很大條,可是都錄音了,怎麼辦?這是專輯後來命名為「狂想」的原因。吳金黛發現,雖然懂生態的人批評如箭矢飛來,但對百分之九十以上不懂的人,它就是一張好聽的音樂,迴響熱烈,更有一些老師因為這張CD,開始接觸自然,觀察鳥獸蟲魚。
《森林狂想曲》讓吳金黛學到一件事,「我不懂生態區位,所以沒有框架,可以延伸很遠。」但生態畢竟是專業,不能繼續狂想,之後的大自然音樂,應該找青蛙專家的就找青蛙專家,找鳥類學家的就找鳥類學家,「不會犯錯,但創意被壓縮了。」
寂寞卻美麗 用音樂牽絆人與自然
一直到現在,吳金黛都認為自己「不是生態人」。她是音樂製作人,在音樂和生態之間搭了一座橋樑,居中扮演傳遞者,這是她喜歡的位置,所以走了二十二年沒有轉彎。其間經歷一波波音樂產業的變革、乃至解構,從大眾掏錢買CD到免費下載音樂,從每行每業設有專業門檻,到人人可以在網路上成名,只要敢露敢演夠刺激。
她繼續走著,經常開心笑著,因為這條路風光無限,到處有寶貝,她可以不斷吸收成長。
「為什麼我覺得重要的事,別人卻沒有那麼認為……」,於是她深深理解梁皆得說的寂寞。某個部分,也是她的寂寞,人類距離自然越來越遠的寂寞,也是網路上人類無法分辨好壞善惡的寂寞,那是吳金黛落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