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從「邊緣」旁觀,用音樂傳聲——專訪女性影展選片人鍾適芳
by 李玉玲2022台灣國際女性影展」10月中旬起在台北光點華山一連舉行十天。今年,大大樹音樂圖像創辦人鍾適芳受邀擔任客座策展人,為「在邊緣聽見世界」單元精選九部伊朗、黎巴嫩、英、美等國女性樂人的劇情片及紀錄片,讓影迷不只打開眼睛「看」見,也豎起耳朵「聽」見世界。
解放「她」們的聲音
「在邊緣聽見世界」英文標題很直白:SH(O)UT UP,影片中的女性樂人因為政治、宗教、社會、歷史各種原因,被迫「閉嘴(噤聲)」,仍不放棄以音樂「大聲說話」。
鍾適芳透露,策展時很直覺想到SHUT UP,這來自近三十年與世界各地音樂人往來,對於女性工作者處境的觀察:「不論是音樂史或當代音樂工業,仍是男性的系譜,女性再怎麼傑出還是被邊緣化,『她』們的名字依舊缺席。」
美國實驗電子音樂先驅寶琳‧奧利維洛(Pauline Oliveros)1970年代曾在紐約時報撰文疾呼:「還有,別叫她們『淑女』作曲家」,她提問,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女性作曲家?因為,那個時代,才華與創造力被認為與從屬「家務」的女性無關。
寶琳‧奧利維洛的談話,鍾適芳深有同感:「西方有女權運動,女性樂人應該享有更自由、平等的工作環境,其實不然。」一位芬蘭民謠音樂家友人形容:演出後台的日常是「幼稚園」,因為,「我是左手拉樂器,右手牽小孩。」鍾適芳問:「妳的另一半呢?」芬蘭友人笑回:「在家喝酒。」雖是玩笑話,也道盡女性樂人在事業與家庭間取得平衡的辛苦。
早年去歐洲推動大大樹音樂製作計畫,西方男性友人問鍾適芳:「另一半可以接受妳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常不在家嗎?」有人讚譽她是台灣的「『世界音樂』女皇」,這番美譽鍾適芳應該高興才是,但她不禁想:「男性做得好,視為理所當然,女性做得好,被冠上某種美名,反向思考:意謂女性的能力被低估。」
「在邊緣聽見世界」單元很大篇幅聚焦在伊朗、黎巴嫩等中東地區,1979年伊朗宗教革命後,立法規定女性在公共場合必須配戴頭巾,並嚴禁女性公開獨唱(奏),只許可團體形式演出,觀眾需為全部女性。鍾適芳挑選了《噤地搖滾夜》等三部片子,另一部《愛,死金與海妖》則記錄黎巴嫩唯一女性重金屬樂團Slave to Sirens的壓抑與嘶吼。
被邊緣化的西方民謠及電子音樂女性典範,也是這次選片重點,包括:巴布‧狄倫(Bob Dylan)曾在回憶錄提到最愛的歌者凱倫‧道頓(Karen Dalton),紀錄片《以她之名:凱倫‧道頓》揭露她騷動不安的一生;《我的龐克老媽》、《龐克之詩:帕蒂‧史密斯》兩部片子,則是英國龐克音樂圖騰人物波利‧斯蒂林(Poly Styrene)、美國搖滾樂史重要典範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影像紀錄。
朋友問:九部片子最推薦那部?鍾適芳想了好久:「全部。」她說,儘管在「聲音的孤島上獨舞」,未知、恐懼、憤怒、孤獨,女性樂人依舊不退縮,她們的生命故事令人動容。
彎彎繞繞,都是「音樂」的養分
邊緣,不只是鍾適芳策展的主軸,也反映三十年來她在音樂站立的位置,「我喜歡站在『邊緣』,而非『中心』,這樣才能擁有更完整的視角。」小時候,電視介紹紐西蘭毛利人音樂,草根的聲音深深吸引鍾適芳,引領她走出主幹道繞進羊腸小徑,看見不一樣的音樂風景。
鍾適芳說,她是個不太規畫人生的人,政大西語系畢業,做過英文老師,在母校當過助教,也曾在主流唱片公司擔任企畫,上班時被主流流行音樂洗腦,回到家,打開電視還是同樣的聲音,鍾適芳只想躲進房間聽非洲等非主流音樂,把耳朵「洗乾淨」。
鍾適芳原本想到國外攻讀文學碩士,外國友人送的榮格心理學書籍看出興味來,正巧英國肯特大學剛開設心理分析研究中心,鍾適芳順勢轉進心理學岔路,攻讀「人文精神分析研究」。
心理學看似與音樂不相關,卻給了鍾適芳意外的養分,她發現:「在台灣想盡辦法搜尋世界各地的音樂,在英國都聽得到。」1990年代的倫敦,印巴、非洲、牙買加等各國移民,匯集了不同民族飲食、音樂、文化,還是窮學生的鍾適芳,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放假到倫敦逛唱片行,吃民族小吃、聽live,演唱會開演前搶買大幅削價的黃牛票…,找不到免費借宿處,就到專門放恐怖片的斯卡拉電影院,買張票睡在裡頭忍受整晚驚嚇。
拿到學位回台,鍾適芳問自己:「回到主流音樂環境?還是做自己想聽的音樂?」她決定順從內心的聲音,姐姐免費提供一個房間,裝上電話、傳真機,1993年,「大大樹音樂圖像」就在家人、朋友支持下從零出發。
栽種理想的音樂:大大樹音樂圖像
1990年代初,前網路時代,鍾適芳靠著寫信、傳真和國外談唱片代理,引進毛利音樂,以及製作非洲、拉丁美洲音樂聞名的英國獨立廠牌WORLD CIRCUIT出版品。從初期單純代理歐美非洲音樂,到成為製作人、策展人,推動跨國、跨界的音樂計畫,大大樹累積了上百張音樂出版,策畫「流浪之歌音樂節」、「女歌節」、「當代敘事影展」、拍攝紀錄片《邊界移動兩百年》……,以各種形式譜寫理想的「世界」音樂樣貌。
翻開大大樹出版紀錄:馬利音樂家阿里‧法可‧圖日(Ali Farka Toure )、《記憶哈瓦那》等古巴音樂…,鍾適芳將不在主流位置的民族音樂陸續引進台灣,提到台灣的「世界音樂」風潮,大大樹總被記上一筆。鍾適芳並不認同這個名詞,她認為,當年,西方唱片市場為了行銷方便,將不屬於主流的音樂另外歸類為「世界音樂」,這是以歐洲為中心的觀點,籠統的標籤無法精確說明音樂背後深刻的文化內涵。
從早期代理到後來製作音樂,鍾適芳認為,音樂可以勇於混種,大膽創新,跨界合作,但要有深厚的思想與土地的支撐。為了避免陷入「異國情調」的偏見,計畫執行前,她會花時間進行田野訪查,音樂作品才有文化厚度。
九月,鍾適芳受邀到泰國朱拉隆功大學藝術學院客座講學三個月,泰國行之前先飛德國參觀五年一度的卡塞爾文件大展。睽違近三年再度踏出國門,她看到後疫情時代世界的變化,以觀光為主的泰國,歷經疫情的蕭條,現在又大興土木,曼谷的城市樣貌正在過度發展與衰敗間改變。全球暖化、俄烏戰爭、能源危機、難民潮…,則影響歐洲人的生活,近年關注音樂與遷徙議題的鍾適芳,這趟旅程有了更多視角觀看世界。
明年,大大樹將迎接三十周年慶。公司剛成立時跑唱片行鋪貨,一位老闆開玩笑:「大大樹可能三個月就倒閉。」結果,大大樹沒倒,那間唱片行倒是關門了。
做自己喜歡的音樂聽起來很浪漫,並非完全的美好,鍾適芳細數三十年來面臨各種挑戰:唱片市場削價競爭、亞洲金融風暴、數位音樂崛起實體CD市場萎縮、COVID-19疫情……,「大大樹就像人生教室,讓我從挫折中學習,遇到問題平靜地面對它,處理它。」
問:三十年最大收穫?鍾適芳毫不考慮:「因為音樂,和世界各地同好建立的友誼。」太多感動的瞬間,成為支持她走下去的力量。鍾適芳沒想為三十周年辦特別的慶祝活動,不過,長期協助「流浪之歌」音樂節音響工程的德國友人,疫情期間申請德國政府補助,完成2001年到2019年音樂節實況的混音整理,明年將結集成CD發行,為大大樹三十年留下紀念。
三十而立的大大樹有什麼新目標?三十年前因為「做自己想聽的音樂」勇敢出發的鍾適芳,三十年後還是跟著感覺走。她說,年紀漸長,體力不如年輕時候,目前的她主要負責藝術規畫,行政管理工作已由年輕後進承擔。未來如果沒人接棒,鍾適芳也不強求,就讓這棵在羊腸小徑長出來的「大大樹」,順其自然有機地活出想要的姿態。
2022第29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2022.10.14 – 10.23
購票資訊:http://www.wmw.org.tw/tw/category/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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