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拔除好女人壞女人標籤,做自己的女王——專訪導演朱詩倩

by  李玉玲
西蒙波娃:「我厭倦了貞節又鬱悶的日子,又沒有勇氣過墮落的生活。」

暮春的午後,微雨,燈紅酒綠的台北條通尚未甦醒,巷弄內一間日式酒吧已經人聲雜沓,自嘲為林森北路最出名的「臭俗仔」媽媽桑席耶娜,如花蝴蝶般領著店內小姐穿梭在訪客間。

 

「鶯鶯燕燕」群中有個新面孔,身穿花旗袍,踩著腳脖子繫有繩帶的性感高跟鞋,落落大方自我介紹:「我是既有『媽媽』又有『阿桑』特質的朱詩倩,四十多歲,當媽媽桑最有魅力的年紀。」

 

探索自己,從自己開始


這天,朱詩倩放下現實生活中諸多「人設」—紀錄片導演楊力州的太太、兩個孩子的媽、影像工作室負責人、監製、製片、紀錄片導演,當下,她就是「媽媽桑」,其他身分全拋開。

 

她引述法國女性主義作家西蒙波娃的話:「我厭倦了貞節又鬱悶的日子,又沒有勇氣過墮落的生活。」走進條通媽媽桑席耶娜的日常,花了近一年時間完成紀錄短片《擒慾女王》拍攝。五月中旬影片上映前夕,朱詩倩到席耶娜主理的日式酒吧客串「一日媽媽桑」,以非典型方式介紹這部作品。

《擒慾女王》,由朱詩倩(圖左)執導,是楊力州導演發想、監製的「怪咖」系列十八部紀錄片之一,主角為媽媽桑席耶娜(圖右),這部紀錄片試圖拔除對女性的刻板標籤。

《擒慾女王》是楊力州發想、監製的「怪咖」系列十八部紀錄片之一,由朱詩倩執導。片中的主角席耶娜,原本是專櫃小姐,因為卡債,二十五歲到林森北路做酒店小姐,三十歲當媽媽桑經營日式酒吧,2015年發起成立「五木條通商圈發展協會」(後來更名「條通商圈發展協會」),並創立性教育專門空間「擒慾實驗所」,舉辦各種探索身體情慾的活動課程,毫不隱晦談性讓這位媽媽桑聲名遠播,受邀擔任電視影集《華燈初上》顧問。

 

巧合的是,朱詩倩籌拍「怪咖」紀錄片徵求生命故事,和席耶娜一拍即合,「臭俗仔」媽媽桑從幕後顧問一躍成為紀錄片主角。「《擒慾女王》不在揭露條通的酒店文化,也不聚焦媽媽桑這個職業,而是透過席耶娜談女性身體自覺。」

 

朱詩倩說,拍片的起心動念是想認識自己,「我已經當了母親,對自己的身體卻很陌生!」另一重要原因,女兒進入青春期,國中性教育課程篇幅有限,她不禁擔憂:下一代是否有足夠的知識面對兩性關係?

 

二十年前,朱詩倩和楊力州拍攝紀錄片《新宿駅,東口以東》,就曾以東京歌舞伎町酒店的台籍媽媽桑為主角,「當年的我,二十多歲,看那些漂泊異鄉的媽媽桑,總覺得在聲色場所討生活是迫於無奈,影片的色調是憂鬱的靛藍紫色。二十年後,我也到了媽媽桑的年紀,看事情有了不同視角:酒店從業人員大多隱晦自己的職業,席耶娜展現的自信、自重,令人尊敬。」

《擒慾女王》主角席耶娜/劇照。

走進席耶娜的「擒慾實驗所」,朱詩倩發現,情慾世界是一片藍海,太多的未知。「性,不是只能做,不能談;也不是只能吃粗飽,而是可以昇華為精緻的法國料理。」二度以媽媽桑為題材,色調轉為明亮的黃橙色。影片剪接完成,女兒是第一個觀眾,她想開啟討論的空間:「談性,一點都不色,當女性拿回身體主導權,兩性關係才能流暢地跳探戈,不會踩到對方的腳。」

 

《擒慾女王》簡介寫著:這部紀錄片試圖拔除好女人與壞女人的刻板標籤。投身紀錄片創作二十多年,鏡頭前,朱詩倩爬梳的是他人的人生,同時也在整理自己,一次又一次撕掉身上不必要的標籤。

 

為母則強,可是自己呢?


走進婚姻二十年,在家庭,她是長男的媳婦、楊力州的太太、兩個孩子的媽;在職場,是紀錄片導演,也是影像工作室負責人,主導公司營運及拍片大小事。曾經,朱詩倩很享受當個堅強的後盾,這樣介紹自己:「楊力州的學生、情人、大寶貝、心理諮商師…」直到2009年女兒出生,被診斷為軟骨發育未成熟的「喉頭軟化症」,人生開始變調。

 

女兒一出生就住進加護病房,全身插滿管子躺在保溫箱。她心疼:三千多公克身體好像紅龍塞在過小的魚缸,動彈不得。另一半每回進去探視,多層口罩哭到濕透,為母則強的朱詩倩告訴自己:「不能哭,哭就沒有奶水。」

 

不想讓女兒氣切,只能靠時間慢慢長好。出院後,怕女兒嗆奶,夫妻輪流守夜抱著睡覺直到快兩歲。朱詩倩以為自己很堅強,終於挺過那段心力交瘁的日子。2013年兒子出生,是個健康寶寶,她卻莫名地哭泣,尋求心理諮商協助才知道:「我不是真的堅強,而是延遲了悲傷。」

 

另一半的個性比她更易感,夫妻先後得了憂鬱症,白天如「行屍走肉」照樣拍片、工作,晚上忙完家事,哄孩子睡覺,一天深夜,「往下跳」聲音在耳邊響起,責任心強的朱詩倩想:還有什麼事沒處理?打開手機,看到過去的長官龍應台留言約見面,「龍老師救了我,把我拉回來。」龍應台得知兩人狀況不好,押著去看精神科醫生。

 

女兒生病翻攪了朱詩倩的生活,其實,她的內心有個更大的缺口—創作的慾望被壓抑。2007年拍完《親愛的,妳好嗎?》,長達十年時間,「導演」朱詩倩銷聲匿跡,沒有任何作品。家庭、事業兩頭燒,找不到出口,朱詩倩憋不住了,2017年拍攝《海星女孩》紀錄片:「高功能自閉症的海星女孩,水裡悠然自得,離開水面瞬間僵硬…」

 

被攝者像一面鏡子,映照了她的人生:「片中主角是未社會化的海星女孩,我呢?」一層一層梳理,這才看清:「那個堅強、外向、懂社交的朱詩倩,是訓練有素、社會化的海星女孩。」

 

 

「泡芙妻子」,長成自己喜歡的大人


2019年,朱詩倩陪同楊力州到紐約參加電影節宣傳紀錄片《紅盒子》,飯店早餐時心平氣和提出「分手」決定:「從來不覺得為婚姻犧牲了什麼,但現實生活太多身分已經扛不住,孩子還未成年,責任未了,只能先捨棄妻子的角色。」

 

夫妻冷靜長談,討論出一個既不離婚,又能自我實踐的折衷辦法。楊力州開始分擔家務,也學習怎麼當爸爸,「以前的他總是附和我的話,不知道如何以『父親』角色和孩子相處。」新冠肺炎三年疫情意外幫了忙,更有餘裕回到家庭生活,各自扮演好為人父母的角色。

 

影像工作室每個月數十萬元人事管銷,朱詩倩經常焦慮到暈眩發作,這些年她也學著放下,不再汲汲營營什麼案子都接,不接案會斷糧的擔憂也沒真的發生,她體悟到:「錢如潮汐」,不必強求。

 

朱詩倩說,現在夫妻倆都有病識感,不同的是,楊力州是聽話的病人,會遵從醫生指示服藥,她吃藥腦袋會當機,摸索出「自律」對抗憂鬱的方法。靜坐、運動、散步獨處、書寫、創作。過去扛著堅強人設,不太傾吐心事的她,也慢慢敞開心胸交朋友。

朱詩倩今年有兩部新作,一為《擒慾女王》,另一為預計暑假上映的《大孩小人》,記錄一群「大人思想研究社」兒童。/劇照

疫情三年的沉潛與調整,朱詩倩慢慢找回創作手感,2020年發表《非法母親》,今年更是一口氣有兩部新作,《擒慾女王》五月上映,暑假另一部新片《大孩小人》,則是記錄一群「大人思想研究社」兒童。社團簡介:「這是一群將來會成為大人的小孩,研究著曾經也是小孩的大人。」朱詩倩很好奇:這些孩子想什麼?「五倍券是我們的,為什麼父母拿走」、「大人要小孩吃青菜,自己卻不吃」、「十八歲公民權修憲案複決未通過」從生活瑣事到國家大事,他們都有話要說,身為大人的朱詩倩很佩服:「這些孩子有獨立思維,有意識地長大,不讓自己長成『討人厭』的大人。」

 

走過「公轉」加上「自轉」團團轉的混亂,朱詩倩表示,雖然沒有完全調適好,但已形塑出新的人設「泡芙妻子」(「拋夫棄子」諧音),她的line寫著八個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時時提醒:「全力燃燒、事事追求完美的朱詩倩,要學會放過自己。」

 

訪談尾聲,手機鬧鐘響起,「抱歉!要去接兒子下課。」「導演」朱詩倩就此fade out(淡出),「母親」朱詩倩fade in(淡入),這一轉身未必華麗,但已從容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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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朱詩倩、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時報出版

李玉玲

李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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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念的是新聞。曾於平面媒體主跑藝文新聞多年,少了政治口水,多了藝術的活水。喜歡與市井小民的訪談,總能感受到民間泌泌湧出的旺盛創造力。記者多年的職業病,成了好奇寶寶,和人聊天時,不自覺會像在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