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wannabe 放下對大海哭泣的日子,阿嬤家,用溫柔堅韌超越歷史創傷

by  黃詩茹
面對求償的挫敗,更想讓阿嬤做一些開心的事,不要跟我們的相遇都只談慰安婦。

「阿嬤家歷經千辛萬難,但上天在最後幫我們預備了最好的。」

 

「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 AMA Museum」是婦女救援基金會與慰安婦阿嬤的約定。經過十二年的醞釀,終於在2016年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正式開幕,不到半年已累積兩萬人次參觀,成為大稻埕新亮點。

館長康淑華說:「我知道我們的議題很沉重,在台灣關注的人是小眾。」為了讓民眾願意、而且持續進來,阿嬤家選擇在記憶歷史的同時,展現阿嬤超越創傷的生命力。汪正翔 / 攝影

來不及,不能讓阿嬤再等了

 

2004年,台灣慰安婦人權運動正值挫敗。對日求償一二審敗訴,倖存者人數逐漸凋零,這也是受害國的共同處境。於是婦援會希望有一個地方,把這段歷史保存下來,紀念阿嬤的生命。當時,阿嬤家的館長康淑華剛加入婦援會,而基金會是個還不到二十人的社運團體。

 

誰料尋覓場地就轉眼十年。中間雖有公部門協助,卻因諸多不可抗力因素而搬遷多處。「我們一直說要做博物館,要阿嬤來看開館,結果她們一個個去世。當時只剩下四位阿嬤,真的拖太久了。」民間單位成立博物館何其困難?婦援會仍做了決定,自己找空間、獨力承租,同時開始募款。因緣輾轉,最後在大稻埕找到這棟94歲的老房子。更有意義的是,這裡是日據時代繁榮的永樂町,好幾位阿嬤都曾在此生活。

 

 

撥開沒收入的恐懼,才有今天的阿嬤家

 

一樓的AMA Cafe有一道溫潤的紅銅牆,推開牆面,是宛女阿嬤筆觸活潑的花鳥樹木。這道牆,是歷史的入口,也記下了康淑華的心境轉折。有了空間,資金卻只夠承租,她說當時只能往前,沒有回頭路。空間不大,處處得精打細算,建築團隊配合營業需求,設置了很多陳列紀念商品的櫃子,還要擠出越多越好的咖啡廳座位空間。看了設計圖,康淑華並不滿意,「這是一間博物館,我們要把這裡搞得像文創商店嗎?這不是我們要的,但因為我們心裡害怕,擔心沒收入、擔心錢不夠。」她打給負責空間設計的建築師吳聲明,「我問他這是你要的嗎?他說不是,我說那你重畫,畫一個你理想中的阿嬤家。」撥開恐懼,澄清初衷,才有現在的阿嬤家,她很感謝建築團隊願意成就。

 

 

 

 

1992年成立慰安婦申訴專線以來,婦援會是台灣唯一投入慰安婦人權運動的民間團體。但有一段時間,打電話去學校希望安排演講,卻常被婉拒,「他們覺得這麼久的議題,為什麼還要說?」那是運動最低迷的時期。去年在Flying V募集開館基金,兩個月的忐忑,募集到120多萬,近800人贊助捐款。達標的那一天,婦援會辦公室歡聲雷動,「雖然後續還有一千萬要面對,卻給我很大的信心,原來這件事不是只有我們關心,它是有民意基礎,是有人願意支持的。」

(同場加映:當工作的代價是失去乳房,RCA女工沒說完的故事)

 

走進「蘆葦之歌」, 將阿嬤溫柔捧在手心

 

二十五年來,婦援會持續以多元形式推動議題,包括拍攝兩部紀錄片,從《阿嬤的秘密》到《蘆葦之歌》,相隔十五年。阿嬤深藏多年的祕密不但有了出口,更從泣訴、憤怒轉化為超越傷痛、相互陪伴的姊妹情誼。結伴出遊、唱歌鬥嘴、吃著冰淇淋、開心合照,阿嬤彷彿回到過去,重拾她們失去的花樣年華。片中的阿嬤不再遙遠,有笑有淚,可愛又令人心疼。

 

二進的後院,掛著紙雕藝術家林文貞為阿嬤家創作的生命樹。汪正翔 / 攝影

 

花了三年時間拍攝、兩年時間才找到發行商的《蘆葦之歌》上了院線。過程中,沒有一家片商相信一部談慰安婦的紀錄片會有人想看。然而票房遠超過預期,尤其吸引一群年輕觀眾,是運動多年的另一個高峰。康淑華認為民間博物館必須有廣大的社會基礎,不只是參與運動的少數人覺得重要,「《蘆葦之歌》的阿嬤都走了,如果你們願意相信阿嬤的故事,也請支持我們延續阿嬤的生命精神。」抓住最好的時機點,她知道再不做就來不及了,「我一直覺得這個決定是對的,還好蓮花阿嬤有機會走進來,如果現在才做,已經沒有阿嬤能參與。」

 

《蘆葦之歌》的成功,是運動方式的轉折,也讓康淑華相信這是未來「阿嬤家」要走的方向。「我知道我們的議題很沉重,在台灣關注的人是小眾。」為了讓民眾願意、而且持續進來,不同於呈現史實的痛苦與殘酷,阿嬤家選擇在記憶歷史的同時,展現阿嬤超越創傷的生命力。二樓「蘆葦之歌」的紀念空間,掛著上千根透明管與59根紅銅管,象徵上千位台籍慰安婦與59位倖存者的生命故事。伸出手,接住燈管投影出的阿嬤的名字,放下那些對著大海哭泣的日子,阿嬤終於被溫柔地捧在手心。

 

用圓夢療傷,看見阿嬤心裡的花漾少女

 

歷時十六年的身心照顧工作坊,是台灣慰安婦運動的一大特色。在工作坊中,阿嬤是演員,也是藝術家。八十多歲的阿嬤拿起數位相機,捕捉生活風景,留下精彩的素人作品。「想讓阿嬤自己決定拍什麼,讓她們的生活多一點控制感,不是永遠都被別人拍。」

 

 

今年四月底離開的蓮花阿嬤,見證了阿嬤家的誕生。林文貞也在駐館期間創作了一幅蓮花阿嬤的側臉(下排右一),南洋的椰子樹、躍動的音符、裝著姊妹遺骨的鐵盒、阿嬤寵愛的貓咪,以精緻的細節紀念阿嬤的一生。汪正翔 / 攝影

紙雕藝術家林文貞剛在阿嬤家展出「花祭洋裝」,她說傷痛的歷史已成定局,但工作坊讓阿嬤開始改變,這個過程更值得被記憶。照片中的阿嬤多是穿著洋裝的少女,她也刻了一套純白洋裝,獻給超越傷痛的阿嬤,紀念她們花開花落的一生。

 

婦援會也曾打造「圓夢計畫」,讓93歲的秀妹阿嬤體驗一日空姐、為愛唱歌的蓮花阿嬤錄製唱片、沈中阿嬤當了一日郵差,阿嬤們還一同出遊金馬,甚至拍了經典的婚紗照。面對求償的挫敗,婦援會更希望阿嬤的晚年能平安圓滿,「想讓阿嬤做一些開心的事,不要跟我們的相遇都只談慰安婦,也不希望她們最後一刻都惦記求償的事,希望給她們滋養,有能量面對當下的生活。」

 

 

第一位公開露面的大桃阿嬤、在日本國會無畏無懼陳述訴求的小桃阿嬤、拍攝《蘆葦之歌》期間才決定公開身分的蓮花阿嬤。透過工作坊,康淑華看見的不只是運動中的阿嬤,而是有血有肉、為家庭經濟打拼,為子孫煩惱的台灣女性,「或許阿嬤也因為參與運動,生命視角有一些轉變,某種程度也豐富了她們的晚年生活。」

 

不再流離失所,這裡是阿嬤永遠的家

 

目前各受害國都將保存史料與教育工作視為運動重點,認識歷史真相,讓不幸不再發生。在要求日本教科書正視二戰歷史與慰安婦的同時,反觀台灣的歷史課本也幾乎沒有書寫。為此,在婦援會的積極推動下,慰安婦議題終於在2011年列入高中歷史課本。未來,阿嬤家希望連結更廣泛的當代議題,包括至今仍在世界角落發生的戰爭性暴力、就學權、女性發展等問題;並透過常設展設計教案活動,將陪伴阿嬤二十五年的經驗傳遞給更多需要陪伴的人。(同場加映:《陰道獨白》,讓阿嬤勇敢說出心裡的秘密)

 

 

 

二進的後院,掛著林文貞為阿嬤家創作的生命樹,茂盛的枝葉間有宛女阿嬤畫的孔雀、蓮花阿嬤唱著歌、沈中阿嬤和小桃阿嬤牽手跳舞。歷史議題固然沉重,阿嬤留下的卻是溫柔與堅韌。開幕當日,有六十多位來自日本支援團體的國際友人出席見證,這群自八、九零年代投入反戰、關心社會正義的青年,如今也白髮蒼蒼,「是堅持和信念支撐著大家,他們二十多年來沒有放棄過,有這些國際夥伴的支持,我們並不孤單。」

 

從社運團體跨界博物館經營,康淑華也卸下婦援會執行長,全心投入阿嬤家。面對開館後的新挑戰,她仍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因為換場地的過程,讓我們有機會把自己磨練成真正有能力經營博物館的團隊。是信心,成就了阿嬤家。」

 

 

《蘆葦之歌》中引述《聖經》:「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祂憑真實將公理傳開。」婦援會接住了阿嬤的眼淚,讓阿嬤家成為阿嬤永遠的家,紀念這些走過傷痛的女性,讓蘆葦在淚滴上綻放,不再流離失所。

 

圖片提供:
汪正翔、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 AMA Museum

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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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