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致水泥色的青春,願《未來無恙》是瓦解結構的一道裂縫
by 黃詩茹
站在懸崖邊的少女,在成長的路上跌得滿身是傷,旁人看了心驚膽顫,賀照緹用鏡頭溫柔陪伴。青春太短,而說這個故事太難,上百個剪接版本,賀照緹穿越恐懼,記錄下女孩的成長軌跡,她也用這部片寄託願望,「我希望妳們未來無恙。」
從勵志片走進陰陽魔界
「我想知道這些孩子的支持系統在哪裡?這可能是最早的提問。」
2011年,賀照緹透過社工接觸到一群參加職涯體驗的休學青少年,她原以為會拍下這群孩子的體悟和變化,然後交出一部結尾光亮的勵志片。結果,她走進其中兩個女孩的人生,一拍就是7年。想要賺錢養家的沛穎,傷痕累累地走在渴望愛的路上;承受殘酷傷害的輝珍,卻伸手抹去媽媽的眼淚。
過程中,賀照緹驚覺她看到太多了。拍攝紀錄片20年,這是她第一次和被攝者走得這麼近,她不只是帶著攝影機的導演阿姨,也是少數能守護少女的大人。兩個女孩將青春的秘密託付給她,她戰戰兢兢地踩在那條拍攝者和被攝者間的界線,深怕她們失足墜落。
最終,賀照緹捨去無數的鏡頭,她知道,也拍到,但不能說,因為那是女孩在電影上映後還要面對的人生。這個取捨的過程,是她和恐懼的直球對決。
願觀眾帶著問號離開
偏鄉、原住民、貧窮、失學,兩位主角身上可以抽取出許多關鍵字,但問題沒那麼簡單,「我會說這是一個結構性的貧窮問題。」貧窮,或許能對症下藥,結構性貧窮卻難以撼動,賀照緹形容那是被水泥凝結住,難以逃脫的狀態,「主流社會常常會歸責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努力?但像輝珍這樣的孩子,她想要高中畢業都是一波三折,因為她在日常中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
結構性貧窮背後有複雜的因果脈絡,可能發生在各種家庭、社群或聚落,個別差異性極大,很難期待單一政策或大型倡議一次翻轉。「可能性真的不是我們嘴上說說就會有,要有人真的去做這些事情和改變」,說完賀照緹陷入沉默,其實她這幾年做過一些嘗試,還沒有具體成果,「我真的很希望大家來看看這部片,就會知道這樣的狀況是存在的,然後開始問問題,那就是一大進步。」
尋求解方,得先拆解線頭,剪接也是如此反覆折磨,最後只留下節制的素材和配樂。她不斷在心裡提醒自己,「最重要的是這兩個孩子不能被傷害,也不能對原住民族有刻板印象的複製或惡意詮釋,最後,我想呈現每個人都是複雜的。」
嗜酒的母親,缺席的母愛,都不是簡單的反派角色,「片中的媽媽也是一個複雜的存在,她也有她的艱難。」與脫貧拚搏的日常,生活中有太多需要處理的眉角,賀照緹在這些母親身上看見對孩子的虧欠,「這些媽媽想要好好努力,可是沒辦法給孩子真正想要的東西。」而心懷堅韌的女孩,也就接受了,細膩幽微的母女情愫,在殘酷現實中埋入一絲溫柔。
勇敢裡的複雜與艱難
看《未來無恙》,會不自覺讓人回首年少,每一段成長都得來不易,跌撞懵懂,成長看似有很多可能性,同時也有很多限制。
父親是五專老師,母親是家庭主婦,賀照緹笑說:「青少年階段不太好玩」,從飯桌、衣著到門禁,家裡自有一套規矩要守,尤其她是家族疼愛的長女。印象最深刻的是爸爸常唸,「坐要有坐相,不可以腳開開。」
「我不是那種父母會放任我去闖蕩的孩子,他們有很多的擔心,因為很愛我這個孩子。」上大學後,初嘗自由的滋味,有陣子媽媽看到她腿上的紅豆冰,邊嘆氣邊對她說,「我從小到大把你一雙腿包得好好的,就是要讓你的腿好看,你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現在回頭看,她說自己過得滿順利的,青春期的煩惱是不知為何要聯考、怕成績不好、怕變胖,「拍了她們之後,我的『少女維特的煩惱』真的不算什麼,都是很小的事情,根本不好意思拿出來說。」
輝珍和沛穎,卻是被現實逼著提早長大。在賀照緹眼中,兩個受傷的女孩是少女戰士,不祈求同情,而是自己賦予力量,這也是她在片中想呈現的。「可能是我的潛意識讓這部片有了這樣的走向,她們不是受害者,而是自己站起來的少女戰士。這是她們自己的狀態,很難被動的被剪出來。」
踢跆拳的輝珍,一心想保護家人,即使比數不好看,她還是奮力踢到哨音響起,「她不會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抱歉,感到自怨自哀,她還會去安慰身邊的人。」少女的勇氣包裹著複雜而脆弱的存在,「勇敢裡面有很多東西,有不堪、有難過,也有開心快樂,很多的狀態讓她變成一個勇敢的人。」
選擇不把頭別開
看著勇敢的女孩,賀照緹卻感到恐懼。她擔心電影上映後的影響,擔心女孩遇到惡意互動,也怕顧慮不周讓她們受到傷害。於是這一局,是她和恐懼的直球對決。
「我知道我可以拍一個所謂『聰明的政治正確』的東西,對我來說並不困難,也剪得出來。」這個「聰明的政治正確」,可以讓觀眾感到希望,同時讓她避開質疑,掌聲響起,安全離場。「如果這樣做,我就是繞開恐懼,我沒有進入恐懼的核心。這一次,我覺得好像需要進入恐懼的核心,去看到裡面到底是什麼?」
過去她拍過黑道兄弟、新移民,也拍過全球化下的小鎮變遷,從形式到內容都是挑戰,「可是沒有像這次覺得這麼複雜。」這次不只要處理歷史脈絡、理論思維,還要從個人映照社會,更得面對活生生的人。無數的自我詰問,讓她開始疑慮,「我要不要做這件『聰明』的事?雖然我做得到。」
終究她走出那把安全傘,走進陰陽魔界,深深看進那些憤怒、淚水和青春的愛恨。「如果我選擇『聰明的政治正確』,我可能違背初心,最終我很難自圓其說,面對媒體我都必須說一套漂亮話。但我要說幾十遍、一百遍嗎?每次映後座談都要講這個啊,我真的受得了嗎?我覺得沒有辦法,我受不了作為一個這樣的人,我會厭惡自己。」
這場對決很磨人,也很痛,賀照緹在恐懼的核心經歷糾結和撕扯,最後將自己縫合。「我選擇拍紀錄片,選擇過簡單生活的方式,我付出很多代價。不去走主流社會認定的成功路徑,為的就是可以坦坦蕩蕩地說話,那我何必這樣?為了做一個不讓自己厭惡的人,我為什麼這個時候要讓自己失望?」
她也說,許多紀錄片工作者對於公共議題是懷抱初心的,但拍攝過程中,時常自我懷疑,自問是否在旁觀他人的痛苦?她選擇用更深化的態度看待這個提問,並且誠實地回應自己,「我們要避免痛苦被消費,可是不能因為怕別人批評你在消費痛苦,而把頭別開,不去看痛苦,或者把痛苦包裝成勵志,不能硬凹。」
繞過恐懼,也避開誘惑,她在導演筆記寫下,「恐懼可以是毒藥,也可以是禮物。」
從拍攝到上映,兩個女孩都長大了。看完電影,很多人想問:她們後來過得好嗎?賀照緹笑而不答,她知道這是觀眾心疼女孩的焦慮,「我覺得從結構性貧窮出來的任何個人,我們很難一廂情願地說,因為成長就變得更好。但她們真的很努力把自己站得直挺挺,過一個她們想要過的生活。」
殘酷的青春物語,有時會讓人卻步,連當初帶賀照緹認識女孩的社工都怕看了會哭,「我很想鼓勵觀眾,不要害怕來看這樣的片子,哭是OK的。」她希望觀眾帶著溫柔的心,看看這兩個女孩的故事,然後走出電影院,勇敢面對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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