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 We wanna be 傾聽都市巨浪的嘆息,為落下的人搭一座橋—— 街頭社工 楊小豌
by Stella Tsai當我們擁抱著「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思維,又有誰能保證自己永遠適合生存呢? 有沒有可能,我們一起,盡可能不落下任何人?
一身年輕人打扮,不到30歲的社工楊小豌,投身街頭的資歷從大學擔任志工開始,橫跨了近6年的青春。前些日子剛出版《街頭的流離者:一名街頭社工與無家者的交會微光》,她以流離的原因為經,無家者的故事為緯,寫下20幾位她經手過的個案故事。
「嗨,最近晚上休息得還好嗎?」一句輕鬆的問候,是小豌遇見街頭朋友的起手式;一段對話、一小段陪伴,則是維繫彼此連結不斷的鑰匙。她上街時有時會揹著巨大的背包,裡頭備了蚊香、綠油精與痠痛藥膏,隨手的心意,解決街頭生活的微小不快。
走過黑暗,成為同理黑暗的人
小豌的名字是算命師改的,「豌」象徵著多產與靈活,充滿生命力,她很喜歡。這樣的她,成長時期卻也歷經迷途混亂,有過叛逆、也有自己的黑歷史,一度困在校園的人際網絡中,迷惘之際,主日學老師的陪伴與聊天,給了當時晦暗的她一道光。
考上台中女中後,小豌感覺人生開始鬆綁,思考開始啟動。她主動走出校園,聽講座、加入學校的模擬聯合國社團,第一次接觸死刑的議題。1990年蘇建和案是啟蒙,接著是洪仲丘事件,帶她看見事情的另一面。後來她在網上讀到買泓凱,那個監獄出生、死於桃園少輔院的少年。那年小豌高二,活在買泓凱最後的年紀,她從自己的生命經驗共鳴少年的破口,也就在那個節點,她將社工系作為未來目標。後來的她常常想起主日學老師帶給她的光,如果當時有人能給買泓凱一道光,或許結局會有所不同。
初入街頭,看見人際的孤島
買泓凱事件提醒了小豌,自己是在相對幸運的處境,若站在如他一般的起跑點,有著無法控制的身心處境,她未必能安好走到現在。起跑點的不同讓她體認到:「我擁有這麼多機會跟資源,應該要好好珍惜使用。」高二那年五月,小豌在日記本上寫下,「我想要成為助人工作者。」
考上台大社工系後,當同儕困在理論中掙扎時,小豌已迫切想要學以致用,大二就主動申請到「更生少年關懷協會」當志工,同時成為萬華「臺灣夢想城鄉營造協會」的實習生,接軌第一線實務工作。
起初她急欲走入高牆參與監獄事務,帶著理想主義的情懷,覺得年齡相仿的她可以同理這些少年,卻忽略了青少年的他們正處於血氣方剛與情感混亂的階段,一時讓涉世未深的小豌不知所措。還沒來得及走進高牆,自己就先撞了牆。小豌沒有掙扎太久,便暫時放下這個探索,將更多精力放到夢想城鄉協會。這是她首度接觸到萬華的街頭無家者,這個年齡跨度從20到80歲的廣大族群,打開了她的視野與關注。
不管是街頭或監獄,小豌觀察到最大的共同點,是多數人都活得迷惘、沒有動力。「對某些人來說,與我聊天的這四小時,可能是他此生第一次與他人好好聊天表達自己。」小豌想起成長時期曾感受過的黑暗,也是苦於遍尋不得的自我存在感,進而導向不當行為;如今的她能同理這份孤單,也願意靠近他們,傾聽並理解他們的語言。
「一個人犯了滔天大罪,都還沒機會與人聊聊、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又被推著回到社會。那他怎麼有機會重新整理,調整看待自己的方式?即便他從監獄出來,依舊會活得迷惘,不知道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小豌正色道,這些人就像是人際的孤島,被隔絕在群體之外,沒有動力與他人交流,終生渴望與人建立關係。
用局內人的視角,看見事情的另一面
累積了一段街頭經驗,小豌決定以萬華作為中心,以自主發起的「街角微光計畫」開啟深度探索,進行畢業論文的田調研究。她每隔兩週就會上街頭待一晚,深入了解公園的無家者。她常常白天去公園蹲,跟人攀談、加入棋局,試著跟街頭無家者開啟話題;她笑說自己從小就容易跟別人攀談,只要有耐心,多數人都是願意與她交談的,「即便是默默坐在他們旁邊一下午,那也是認識與建立關係的一個方式。」
從局外人逐漸成為局內人的過程,是在公園認識「老高」後漸入佳境。老高本身住桃園,每天搭車前來艋舺公園,頂著典型的流浪漢造型,里長伯的性格讓他建立密切的人際網絡,大小事都略知一二。小豌在老高的引導下接觸了公園裡的流離者,在過程中體會現實的老年化、少子化現象,也從中看見屬於公園的社群安全網。被家暴的人出現在這,會有人幫忙報警,就算有人過世,也不會孤獨留在原地遲遲沒人發現。「在那個時間點認識艋舺公園,讓我多了一個視角,知道這裡不只是許多人選擇滯留的地方,也是某個正向的資源。」也因此,相較於主動介入改變,她與夢想城鄉做的更多是分享手上的資源。當這些人無法運用資訊網路時,她們提供協助;當他們下意識排斥政府單位時,她也可以擔任中間的橋樑。
她花了一年的時間整理這份田野筆記,完成論文《看見艋舺公園的街道芭蕾》,獲得該年度的學生論文傅斯年獎。與此同時,她也持續地將街頭觀察落成文字,讓更多人理解社會邊緣的這群人。
關係帶來的生存動力,比什麼都來的強
如今定居台中的小豌,這次來台北就借宿在相熟的《大誌雜誌》女性街頭販售員家中。小豌笑說自己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但她就喜歡趁機探訪這些老朋友,「聽聽她們最近的生活,幫忙解決一些『年輕人比較會』的生活瑣事。」陪對方線上購物,聽聽最近的煩惱,也更新一下街頭的現況。
早早地投入第一線,讓小豌經常在理論中看見矛盾。以「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為例,金字塔從最底層「生存需求」逐一往上滿足,然而光是在無家者身上她就看見理論不完全成立的一面。「並不是每個人都會等到生存與安全需求滿足後,才有自尊與自我實現的需求,我遇到更多的是寧可吃不飽也要自尊,或是寧可不安穩,也要滿足自我追求的探索。」小豌說。
再多的理論都無法完全定義每個人的狀態,然而親身面對過這群體讓她知道,即使生存狀態再不好,人渴望的依舊是「關係」帶給他們的生存動力。「很多人是先經歷關係的破碎,才失去生存動力,身心狀態走向混亂。如果不先處理關係,就無法將他們從困境中拉出來。」小豌強調,很多組織與協會都認為滿足生存需求,無家者就能快速回到社會,卻很少將時間與資源投注在「關係」的陪伴與重建,「因為太抽象了,像是下水道工程,需要長時間的施工,一般人卻感受不太到。」
有如她近期接觸的個案,穿著體面,眼神正常,但就在一切看起來正常的狀態下,與個案的對話總是只能停留在淺層,顯現出個案因著自尊與隱私的顧慮所保留的防備。直到一段時間後,她才漸漸從日常問候進一步聊到他遇到的狀況,從信用卡遺失、盜刷,到帳戶被凍結,個案不僅失去住處,也沒有朋友可以依靠。按他過往經歷,開口求助本身就很困難。作為社工,小豌能做的就是陪伴、關心,慢慢等待那道門敞開,願意與她建立關係並分享。像這樣的事情,正是小豌現在所投身服務的禧年關懷協會的重點關注,他們投注在重建關係的時間與資源,相較於許多組織來得多且深。小豌恰巧就在建立社工認知的時間點上,遇見他們,讓她的所學與行動都朝向這個方向實踐。
重要的是,社會變成什麼樣子
「有沒有一個不淘汰人的社會?」
這是《街頭的流離者》一書中,小豌拋出的思考。契機來自她近年的觀察,有許多人光是維持基本生存就費力掙扎,卻也有人為了過上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認定的「好日子」而費力。然而人們總是忘了,慾望是商業形塑而來的產物。
如今的小豌固定在台中旌旗教會創辦的「台灣國際禧年關懷協會」任職社工,也經營日間關懷據點「平等街小站」,除了固定街訪,也作為隱身城市中,為需要的人提供幫助的休息小站。投入街頭近6年,成為社工4年,「我常說社工是一個可以拆分的零件,需要不斷建立橋樑,讓需求與供給之間得以連結。然而橋要如何發揮作用,很大程度取決於社會怎麼演變、以及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當社會將無家者視為需要導正的對象,人們會期待社工協助他們回到正軌;若社會能接受多元的生活方式與選擇,社工就能陪伴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而不只是把他們拉回某種標準答案。
親身感受過不同類型的生存方式,也體驗過部落以物易物的經濟模式,小豌坦言,都市化就像是一道兇猛的巨浪。有人天生自帶衝浪板、輕鬆破浪而行,有人是連游泳都得從頭學起;更有一群人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打得體無完膚、在海面載浮載沉。而小豌相信,生活不是只有一種標準,人也不一定都要活得很用力,作為社工,她想陪伴這些人找到生命的定位,試著讓他們發現更多人生的可能。也許有一天,來自不同起跑點的每個人,都可以在社會中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