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 We wanna be 專注與守候,那是屬於領犬員的目光:新北市消防局特搜大隊 羅浩芳與搜救犬 Amei
by 李翊彤
來到全台首座搜救犬基地,牆面掛著一幅幅台灣漫畫家敖幼祥為搜救犬們繪製的肖像。據說,幾年前敖先生領養了隊上一隻退役搜救犬,因而結緣。
中午時分,犬舍傳出陣陣吠叫,白板上清楚標示著每隻狗的伙食分配與保健品份量。對狗狗來說,有得吃就是好事,大家都很興奮——只有一隻深色的拉不拉多犬靜靜待在籠內,牠是 Amei,一隻通過瓦礫堆搜救高級認證的搜救犬。
「Amei 一直以來都是能動能靜的狗狗。」新北市消防局特搜大隊領犬員羅浩芳熟練地將牠帶出籠,這對搭檔近年經常前往各大救災現場——然而,對她而言,成為一名領犬員完全是場意外。
與恐懼共處,一名女性領犬員的起點
從小自認家裡待不住、書也念不好,學生時期的浩芳曾是西式划船與輕艇隊的培訓選手。17歲,正要邁入關鍵賽事前的集訓,她卻缺席了。「沒有突發事件,就只是不想練了。」
那年正值專二升專三,運動競賽所追求的是極限,是毫秒之差,她覺得好辛苦。教練氣得上門仍苦勸未果,羅浩芳其實也氣餒,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缺乏耐心和毅力,很難持續把一件事情做好。
彼時,全台消防人力普遍短缺,剛從五專畢業的她報名新北市獨招的消防特考。筆試通過後便迎來為期一年的集訓,隊上男女比例懸殊,到了結業前夕,500 人剩下約 350 人,留下來的女生只有10幾位。
高強度、集中管束的環境,對有體育底子的羅浩芳來說並不陌生,真正讓她措手不及的是分發那天,幾個本來說好要一起去特搜隊的同學最後都去了一般分隊,唯獨剛站崗回來的她被分到犬隊。「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是我。」她有些啼笑皆非地說,消防體系涵蓋救護隊、安檢隊等,犬隊則在特種搜救隊的編制底下,「但當年受訓時大家既沒碰過狗,也沒聽說過犬隊。」
那時的她對搜救犬幾乎一無所知,橫科犬隊剛運作不久,是新北市第一支搜救犬隊;而後, 2011 年土城犬隊成立,羅浩芳隨即被分派前往。她還記得報到第一天,警犬學校安排了所謂的「師傅狗」讓新生們牽引,清一色都是狼犬。與狗相處毫無經驗的她怕得要命,「狗狗靠得很近,叫得又大聲,壓迫感很重。」
學習訓練技巧前,得先花兩個月從最基本的照護開始:觀察犬隻大小便、環境清潔,並嘗試理解牠們的情緒與反應⋯⋯,那些日子,羅浩芳經常因為身體不自主地閃躲而被教官訓斥,「叫我不要動來動去,可是沒辦法,那是本能的反應,我就是怕啊!」
為此,她多次動念離開,與其說是受不了,不如說是那種「快撐不住了」的念頭無比熟悉,就像當年離開賽場一樣。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真的轉身。
磨練與堅忍:搜救犬訓練之難
她撐下來,有了自己的狗後,情況漸漸好轉。每天早上6點,菜鳥領犬員們從土城通勤到位於三峽的警犬學校,一路操練到午休,下午再接著訓練到晚上7、8點,日復一日。
當時資訊的流通不及今日便利,多數訓練制度與考證標準,皆仰賴國際搜救犬組織(IRO)的架構,但 IRO 一年往往僅派一次教官來台授課。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國內搜救犬的訓練發展,其實很大一部分倚靠民間組織來補足知識與經驗的缺口。
而訓練之所以難,便難在「搜救」本身是一件連鎖行為。「單純的『坐下』很簡單,」羅浩芳補充:「但要求牠在困難地形、天氣又熱的情況下,找到兩公尺以下深埋的人,還得吠叫示警,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錯,整體表現就會打折扣。」
初步學會聽從指令坐下後,動作如何更俐落,甚至在坐下的同時仍能全神貫注地看著領犬員,這些都是不同級別的難度。「運動員或許可以用秒數衡量進步,但狗狗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按表操課是行不通的。」
訓練的迷人之處即是變動本身,每隻狗都擁有獨特的性格與反應,優秀的領犬員能在大原則之外,看見牠們的不同。
憑藉著敏銳的觀察,羅浩芳與搭檔養成默契,她早已不再怕狗,另一個難關卻找上她:眼看犬隻退役、生病,仍不得不直面離別的傷痛,尤其是陪伴多年,曾共同支援台南維冠大樓倒塌的搜救犬無敵、伊莎相繼離世時。
傷心歸傷心,手邊的勤務依舊無法輕易撇下。「這就是這份工作的職業傷害,一定得調適,否則會待不下去。」夥伴來去,生命難測,羅浩芳決定盡力之後不過度糾結。平日,她將狗狗帶在身邊就近照顧,休假時便一同出遊玩耍。她希望狗狗們都能在有限的時光裡,自在、快樂地生活。
開朗少女的鬱悶:狗狗的情緒也需要被理解
領犬員生涯邁入第七年時,羅浩芳遇見了 Amei。
一歲半的牠剛到隊上時,性格親人又活潑,運動能力在拉布拉多中也屬頂尖。「我帶過五隻狗,Amei 應該是天賦最好的一隻。」羅浩芳直言,Amei 訓練時有著跑車引擎般的驚人爆發力,能帶到這樣的狗爽度很高,但話鋒一轉忍不住苦笑:「可牠也是讓我最挫折的。」
八歲的 Amei,如今已是各大媒體爭相報導的救難英雄——曾參與 2021 年太魯閣號事故救援、2022 年花蓮玉里震災,也在 2023 年赴奧地利參加 IRO 舉辦的 MRT 認證,並於芬蘭搜救犬世界盃(WCH)奪下第二名佳績——儘管如此,牠偶爾還是會在關鍵時刻漏氣。
訓練之路彎彎繞繞,癥結難尋,最終化作一句輕描淡寫:找到人,卻沒有叫。
持續吠叫和警示是發現待救者的重要指標,為什麼不叫?浩芳沉默片刻,說她也說不上來,但這就是會在測驗中發生。「Amei 是高敏、需求比較高的狗狗,如果我不自覺下了強度較高的指令,牠也會察覺我的情緒變化。」不確定是不是 Amei 太關注領犬員的一舉一動,悉心栽培多年,非比尋常的情況出現時,羅浩芳當然看得出自己的狗狗與平常不太一樣,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幫助牠從情緒中恢復。
「表面上,牠看起來就是個開朗少女,但其實,心情也會不好。」言談間帶著無奈與疼惜, Amei 在羅浩芳眼中細膩、聰明,很像人。因天資聰穎,外界對牠的期待自然也高。可是,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的搜救犬嗎?
根據 IRO 的評量基準,通過 A 級(中級)與 B 級(高級)認證的犬隻,即可正式投入救災行動。「說實話,B 級不難,幾乎每隻狗都能做到,差別只是時間的長短。」羅浩芳頓了頓,補上一句:「但就算通過了,你真的了解這隻狗嗎?」
這幾年隨著出國交流的機會增加,她發現每個國家的搜救犬文化不盡相同。相較於台灣的領犬員多是公務體系出身,得背負責任和績效前行;國外反而有許多「志工」把這件事當成興趣在做,他們不急於達成目標,甚至可以花上七、八年才讓狗狗去考一場試。
就她看來,台灣搜救犬訓練體系上缺乏的,或許正是一份對動物行為、動物心理的耐心與理解。「以前覺得樓梯不會走,就練到會為止。現在如果牠不想走,我反而會想,是不是哪裡缺了動機。」
許一個有彼此的未來,一處新家
五年前,全台首座搜救犬基地於三峽啟用,大埔分隊正式掛牌,羅浩芳也開始在此值勤。基地內不僅規劃了犬隻專用的運動室,連衛浴間、食膳房等功能亦相當充裕。
硬體設備日益完善之際,人犬之間的默契與信任仍仰賴時間的累積與磨合。
採訪那日陽光明媚,體重才 20 公斤的 Amei 相比一般拉布拉多顯得嬌小,淺褐色的毛髮在陽光下發亮,甚至連一點「狗味」都沒有。只見牠聽羅浩芳一聲令下,迅速越過由帆布和水管組成的隧道,踩上水平梯和搖擺台,完成一連串訓練動作——最後,靜靜地等待領犬員將牠抱至地面。「救災現場危險,有時高低落差也大,我們都會盡量用抱的,避免讓狗狗自己行動。」
問起近期的目標,終於不再是訓練與測驗。
羅浩芳說 Amei 明年要退役了,希望能找到更適合的地方領養牠。過去,她沒把握自己能提供 Amei 一個好的環境,遲遲不敢許下承諾,而今時機似乎已經成熟。最好有草皮、且足夠寬敞,至於這些年還不夠了解的部分,有待往後的日子繼續陪伴,「我可能很難一次達標⋯⋯」她笑得心虛而開懷——無論如何,有夢最美,若新家還能有個池塘,那麼對於愛玩水的 Amei 來說,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