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邢本寧 熱情又執拗的說書人

by  古國萱
透過說戲唱戲探問生命真意,也為自己人生尋找答案。

最近見到邢本寧是在一個演講場合,談她製作的「戲曲荒謬劇」《三顆頭》的故事。演講在老旅館房間進行,牆壁貼了張全開的牛皮紙充當白板。本寧一面自我介紹,一面快速寫下她的名字,字很大,長長一筆甚至逸出紙外。

邢本寧在文山劇場排戲時神情專注。嚴方浿/攝影
我和本寧雖已認識多年,但這畫面的氣勢與自在仍令我感到震動,暗叫一聲「嘩!」。 此一看似自然的動作,對我來說,卻顯露高度無懼與自由的內在,尤其她看上去總是文雅謙虛、客氣有禮,卻能有如此特質同時存在,令人驚嘆。

見到美麗不忍不分享

本寧愛戲,但在說戲之前,我想先講講詩。

本寧也愛詩。幾年前有回碰上面,當時她正熱心於引薦陳依文的詩集,找尋各種出版的可能。那日她從背包中取出一本影印詩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依文的文字那麼好,雖然她自己覺得出版詩集對她來說並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但我覺得不出版實在太可惜了。」

本寧於是到處拜訪藝文界、出版社前輩,介紹尚未打磨的詩集。我不禁想像她一次次遞出詩稿,一次次敘述詩人的特質與際遇,努力試圖將美麗的文字被看見。

陳依文的詩集《像蛹忍住蝶》於2011年付梓,厚厚的黑白影印稿蛻變為氣質超脫的素淨詩集。本寧不為了什麼,一心只想將現下難得見到的典雅文字分享給更多人。看到好東西不忍其埋沒,如此簡單澄明的心願,使得微光也可以照亮世界。這樣的特質,也逐漸使她步步走向樂於分享的「說書人」之路。

從小瘋戲的年輕說書人

童年聽戲唱戲,高中時迷上崑曲、京劇,進入臺大戲劇系後開始以編寫「戲曲」劇本為夢想。這樣的興趣使本寧在同代青年裡顯得格外特殊,也許剛開始亦未料愛戲竟會在未來促使她走上劇場之路,編寫劇本,創立劇團,成為她費盡心力又樂在其中的志業。

自小,本寧的媽媽就抱著她看高蕙蘭、華文漪的《牡丹亭》、第一版的《慾望城國》、讀漢聲《中國童話》給她聽,爸爸為她蓋了一間帶拉幕的木頭小屋當戲臺,奶奶教她一邊玩一邊背詩……所有兒時烙印腦海中的戲劇與故事,都供給了本寧豐厚的養分。也因她對故事從未停止好奇,隨著年紀增長,她對人的細膩觀察、對生命的思索探問層層疊疊累積上去,得以站得更高,繼續向天空探索。

無法滿足於老故事的胃口

本寧於臺北藝術大學劇本創作所就讀時,她不只鑽研老戲,也開始嘗試將創作題材碰觸到當代性運動、性別、生殖科技道德等議題,以她獨特兼容的姿態步步探索傳統京劇寫作之可能性。而她的畢業創作劇本《紅衣與金箭》正是一個無比精采的嘗試。

《紅衣與金箭》讀劇會。林樂群/攝影
2011年12月,本寧以讀劇形式發表《紅衣與金箭》,改編京劇著名的經典老戲《四郎探母》。不常看老戲的年輕觀眾看戲前本擔心是否無法進入京劇的古典語彙為,但演員一開口,這困擾便煙消雲散。演員或唱或唸,文字翩飛,優美又生動。後來才知本寧對劇本文字的要求之高,反反覆覆、推敲再三,有時一整天坐在書桌前劇本甚至寫不到二、三個字。

《四郎探母》是本寧從小看到大的老戲,她雖覺得好看,但愈看愈感覺這故事裡似乎少了些什麼,再也無法被劇本簡單的邏輯所說服。劇情與角色的扁平反而激發本寧的好奇,她相信人與人之間必定有著更細膩的互動,於是動手為故事中的人物起了名字且添加全新角色:被賦予「孟金榜」這名字的楊四郎之妻,其面目愈見清晰,而新加入性格鮮明的女兒「楊宗美」,則為整齣戲注入生動鮮活的血肉。

女兒與父親的關係、纏繞家國忠孝間的複雜情義,本寧將那些說不出口的人間糾葛、感情流轉,作出極精采的詮釋,藉楊四郎之口,在代代戰死沙場的命運下,大聲探問人生的最終得以平靜的歸處究竟在何方?

東西養分冶煉出《三顆頭》

正是因為對故事的「不滿足」,讓本寧從看戲的戲迷,搖身一變為寫戲的編劇。《紅衣與金箭》如此,新作劇本《三顆頭》亦如是。

《三顆頭》靈感取自晉朝筆記小說《搜神記》,千年來改編這故事的作者不知凡幾。巧匠干將、莫邪夫妻鑄造出兩把絕世寶劍,干將把寶劍獻給大王卻殞命,他們的孩子眉間尺生下來就註定要為父親報仇……故事到後來愈見奇詭,成了眉間尺、大王、以及幫助眉間尺復仇的黑衣客這三人的三顆頭顱於沸騰大鍋中互相嘶咬的詭異畫面,而最後三人的頭顱煮至僅剩骨骸,宮裡的人無從分辨只好將三頭合葬於「三王塚」。

原本故事結尾到此處戛然而止,但本寧無法滿足,「三個仇人的頭顱怎能甘心於同葬一處?」本寧大筆一揮,把故事自由地增添上新的想像。

於是她設計出了一個奇異的場景:原本故事的結束,才正是《三顆頭》好戲的開始。三顆無手無腳無身體的頭顱,在不見天日、時間靜止的墓穴中尷尬地陷入無法死去、亦難活轉的困境裡,不斷辯證對「活著」的主張。以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戲》(Play)和《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兩部經典荒謬劇作為借鏡線索,讓「三顆頭」這樣荒謬的角色在不自由的場域中,探問人該如何活著、如何自由。

「化界」但不「畫界」的真本事

懷抱對故事的滿腔熱情,本寧一心願為有本事的好演員寫好的劇本、演好戲,因此於2012年3月正式創立「本事劇團」,《三顆頭》正是創團的首齣「戲曲劇場」作品。她相信「劇場能使人與化去界線,彼此相遇」,因此邀集了融合不同領域的好手,把跨世代京劇、小劇場、歌仔戲、爵士樂、國樂等創作人才揉在一塊,使「跨界」進一步成為「化界」。

劇團以「本事」為名,字義可解釋好多層次,可能是演員們的「真本事、真功夫」,也可以是重新喚回「文本」力量,當然不免也聯想到本寧的名字,一個回歸一切根本、源頭的宣示。

本寧甚至找到當年演出《慾望城國》的馬寶山老師擔任導演,在現場即興的鋼琴、打擊樂中,劇場老中青京劇演員集合起來,熱烈交鋒。

左起周以謙、邢本寧和馬寶山在大稻埕戲苑排練《三顆頭》。嚴方浿/攝影

「我們無意寫歷史,但歷史即將誕生。」

回到開頭說到的《三顆頭》演講。那天本寧提到,好的傳統戲曲完全不怕故事情節先被說破,反而期待觀眾戲迷們反覆看個千百遍,經得起細細品味,且更能看出細節與深處的功力。她並以吳興國與馬寶山老師的《慾望城國》影片作為例子,講述其中奧妙之處。傳統做戲的人能夠有這般大氣,我想也必定對自己的功夫有著強烈的自信。

而在任何事情上幾乎總不厭其煩、細細交代前因後果的本寧,將此特質運用在說書時,著實令人神往不已。熱情又執拗,本寧舉起老戲的大旗,鎔鑄新聲音,將自己和戲劇的歷史一起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圖片提供:
邢本寧

古國萱

古國萱 http://www.flickr.com/photos/doggku_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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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農業化學系畢業,曾任誠品書店活動企劃。喜愛秘密地畫圖和寫字,夢想是讓地球更好。創作故事與繪本,近年以剪紙創作作為呈現具想像空間的詩意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