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讀書清單(四)

by  褚士瑩

4/23是世界閱讀日,如果流浪到異國,最多只能帶十本書,你會帶哪些書?如果有一天,因為某些原因,必須拋下一切,走向亡命天涯,褚士瑩推薦了他最想看的十本書。(前情提要:流浪者的讀書清單1~2流浪者的讀書清單3~5流浪者的讀書清單6~8)

 

 

9. 景觀是一種看得見的愛:《建築的故事

 

在人文的足印中,我最喜歡兩個元素,一是建築、二是食物。

 

建築代表一群人的記憶,比如我常年在緬甸工作,每次去中緬甸的古城蒲甘,無論多少次騎著腳踏車,還是坐在馬車上,穿梭在幾千座上千年的佛塔之間,心底都會深深震動著。浦甘王國在十四世紀已經從地理版圖上消失,當年在此建塔祈福的各國商旅,連白骨都沒有留下,但北印度式的佛塔旁邊還兀立著古式圓頂塔,中印度式旁邊座落著的可能是僧伽羅式塔,而南印度式的佛塔旁則是蒙鎮式的,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心願,在這裡交匯,唯一留下的痕跡,就叫做建築。

 

浦甘王國從全盛時期超過5,000座佛塔,因為時間的風化、蒙古忽必烈的入侵、1975年的大地震、宗教人士的重新裝修,現在只剩下2,217座,不到原本的一半,驃族人(Phyu)的歷史也不能重來,只能在土地上慢慢風化,消失。這樣的興起與消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食物也是如此。

 

泰國華人的冰黑咖啡叫做โอเลี้ยง(發音是O-liang)其實就是潮州話裡的「烏涼」二字,咖啡裡面要加上黃豆、芝麻、玉米在棉布袋子裡混煮,有時還加煉奶。但如今來自福建潮州的年輕一輩背包客大學生,可能從小就是喝美式的星巴克咖啡長大,這一杯烏涼在故鄉,恐怕早已成為絕響。到曼谷旅行的時候,在路邊攤意外地與一杯「烏涼」相遇,雖然這年輕人毫不知情,但在這一刻,他的味蕾跟一兩百年前的潮州老祖宗,突然穿越時空在那一瞬間交會了。

 

食物會永不停止地在傳承中改變細節,就像建築雖然表面上靜止在同一個空間,卻因不斷被不同的人作不同的用途,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

 

記得我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住在法國租界區的巨鹿路上,住屋旁邊就是一間叫做「馬勒別墅(Moller Villa)」的衰敗建築。這間掛著陝西南路30號門牌的房子,是1926年瑞典裔猶太富商馬勒,按著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的夢境所設計,一棟有著106個房間的花園別墅。1941年大平洋戰爭爆發,馬勒一家被日本人趕進集中營,別墅就成了日軍俱樂部。抗戰勝利後,變身成國民政府的情報機構。1949年上海被中共占領後,馬勒別墅又成了中國共青團上海市委所在地,一直到我在上海的時候,荒煙漫草的大門上還掛著共青團的突兀招牌,院子裡晾著守衛跟住戶的破爛衣裳。我離開上海之後,念念不忘這棟被世人遺忘的美麗老宅,幾年後再回去,驚喜地發現這棟屋子不但入選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還成了身價不凡的精品酒店,一整個貴氣逼人,讓經過的路人自慚形穢。

 

這棟屋子,自從竣工之後就從來沒有改變,只是使用它的人改變了,就因此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

 

建築像景觀,是一種看得見的愛。

 

那些幸運得到愛的建築,得以保存與歌頌。

 

有些不幸運的建築,則因為恨,被摧毀與拆解。

 

但是無論愛與恨,都是生命非常真實赤裸的一部分,建築的保留與消失,也是反應人類思考方式的真實展現,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建築,何嘗不是食物味道的一種隱喻。

 

透過記憶中的味道,人類記錄著口味、還有時代的改變,有時變甜變薄,有時變大變小,有時被遺忘打入冷宮,有時卻又被莫名捧上天—那些我們無法用理性說明的事。

 

每當我的舌尖有幸與不同起源地食物相會,靈魂與不存在的時代建築交會的剎那,我都會記得需要有多少的愛跟多少的巧合,才能造就我們如此幸運的相逢,一期一會,一日一生。

 

如果說建築與美食,是人類心靈與記憶跨越時空的交會,我的人類學家朋友,應該不會反對才是,因為每一道食物,都是隱藏著106個房間,充滿各種深邃記憶與祕密的老房子。

 

10. 想知道飛機場看不到的點滴:《地勤機密:飛航安全始自地面,透視航空地勤

 

作為一個平均每年累積十多萬英里里程的旅行者,每年平均有一百天會搭到飛機,每年搭的飛機也超過一百班以上,發生過各式各樣可以想像、或不能想像的情況。有時候作為流浪動物團體的國際領養志工,帶著寵物從世界的一端飛到另外一端; 有時候則在報到櫃檯已經關櫃,艙門已經快要關上的前幾分鐘才到機場,總之我是個給航空公司帶來不少麻煩的客人。

 

有時候不完全是我的錯,因為氣候原因或班機超賣需要更改班機航線,滯留機場的旅館安排,行李遺失,班機取消,但大多時候則全怪我頭腦少一根筋,下機後才發現有行李留在機艙內,或是上機後才發現有行李留在安檢櫃檯,到了機場才發現搭機日期其實是前一天,在機場休息室睡過頭錯過班機等等,各式各樣的狀況,最後都需要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各式各樣的支持。

 

也因為這樣多年來交了不少航空公司在天上地下工作的好朋友,有時互加臉書,有時一塊從機場搭車進市區,一起在機場員工餐廳吃飯,在異國的機場藉著轉機時見面喝杯咖啡,甚至熟到還沒走到櫃台、護照還來不及拿出來,登機證已經準備好等著我的地步。所以在看到華明琇將他擔任航空地勤工作25年的豐富經驗寫成《地勤機密:飛航安全始自地面,透視航空地勤內幕》一書,內容讀來特別親切。

 

我想起一次荒唐的「送機」事件,發生在緬甸北部的臘戌,當時剛結束在農場的工作,準備經由仰光回曼谷,出發日的早上還特地問了街口的旅行社飛機的出發時間,確定機票上寫著四點二十分,航空公司時間表寫四點四十分,當地票務中心告訴我四點五十分,盤算了下時間後,覺得時間游刃有餘地三點搭著三輪車到達機場,卻看到舊牛棚改成的機場check-in櫃台已經收拾乾淨,提著○○七公事包的航空公司經理,正要騎摩托車回家。

 

「飛機提早飛了。」他說。

 

「可是明明時間還沒到啊!」我發出哀嚎。

 

「包機有時就是會這樣。」經理說得好像在講荔枝吃多了難免會吃到有蟲那般天經地義。

 

「那我怎麼辦?」

 

「下星期五可能還有。」他說得一派輕鬆,可是隔天一早我從緬甸南方仰光飛曼谷早上八點鐘起飛的廉價航空機票是不能退換的,眼看太陽就快下山了,我困在緬甸的北部高地,中間隔著重重的河流、縱谷、高地和山脈,這下該如何是好?

 

最後,我搭上臘戌到瓦城座無虛席的巴士,坐在硬梆梆的中間走道,十幾個小時山路的山路,終夜忍受所有旅客一面磕瓜子一面把瓜子殼扔在我身上;到了早上七點鐘,是上班人潮開始最繁忙的時間,眼看飛機快起飛了,距離機場有六十公里遠,我決定下車跨上摩托車,抓著破掉的安全帽直奔機場,終於到像在月球表面空蕩蕩的機場,連警衛也很吃驚有人騎著摩托車來。

 

衝進機場,有一班飛機剛剛降落正在加油,過幾分鐘就要飛回仰光,我不由分說就要付錢上飛機,於是我跟航空公司經理議價,付了現金,連機票跟收據都沒有,就匆匆跑上飛機,當然,乘客名單上沒有我,海關也隨便用原子筆在名單上加寫一條就算數。 最好笑的是,經理還氣喘吁吁追到登機坪,在機艙關閉前一秒跟我補收相當於一塊美金的機場稅。

 

到達仰光機場時是早上十點鐘,停機坪上空空蕩蕩,顯然已經錯過了八點的班

機。抱著一線希望,我去敲鎖著的航空公司辦公室,過了一陣子,出現一個關在辦公室裡正在吃炸春捲的地勤,連燈都沒開,小小的辦公室充滿油炸蒜頭的香氣,他像驚弓之鳥般掩著嘴,問我要幹嘛?我這才想到,距離上次吃東西,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了,但這好像不是跟他要跟春捲來吃的時候。

 

他非常肯定地宣布,我錯過的班機失效了,不能退票,也不能補差價搭下一班機,唯一的辦法是買張新的單程票,而且還得自己上網用信用卡買。

 

「哪裡可以上網?」

 

「通過護照檢察,登機口的咖啡廳的電腦有網路。」

 

「可是沒有票,我要怎麼通過海關?」

 

「說的也是。」春捲男好像很佩服我的睿智。

 

「我可以用你的電腦上線買嗎?」

 

「不行,我們電腦沒有網路連線。」 我們的眼睛都不約而同轉向電腦盯著看著他面前螢幕的Gmail信箱。

 

就在這一秒,「叮!」一聲傳來一封新郵件。

 

地勤春捲男有點尷尬的說:「嗯……我們這台電腦只能做公務用途。」

 

「你幫客人買票,難道不是公務嗎?」

 

「我是Operation,不是Ticketing票務,所以不算。」 最後,我找到一個春捲男可以接受的方法,就是請他打手機給票務,請他幫我訂票,然後把訂位紀錄Email過來,我付美金現鈔,幾分鐘以後,我手上有著春捲男的Gmail私人信箱印下來的收據,是當天晚上的飛機。

 

幾個月以後,我在同一個機場遇到這個地勤人員,他立刻認出我來,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到櫃台抽屜裡拿出一個事先預備好的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上次的票,應該要找三塊錢美金的,那天我沒零錢,所以一直留著等你回來要還你。」

 

就這樣,一場不愉快,突然變成另一段充滿溫情的小旅行,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體諒與尊重,讓我們生命交會的故事,在一張又一張的登機證交到我手上的時候,一直傳遞下去。

圖片提供:
褚士瑩

褚士瑩

褚士瑩

文章 40

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