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藕老火湯
by 楊索前幾日見大樓管理員修剪一排桂花樹,說月底就要開花了。今日出門,忽見門前積一大灘水,午後雨勢太大,從廊道盡頭泛入。颱風過後,風雨更綿,秋色水淋淋地,好不惱人。
黃昏時我處理積水,鄰居也拿出拖把、水桶,寒暄中告訴我大雨沖塌社區邊坡,山路斷了,他開車繞路才得回來。聽了忽覺惘惘然,原本渺遠的天災地變竟然就在眼前,生活像踏在薄冰上。
我每每心神慌亂時,總想打電話給C。恰好電話聲響,C打來的。C是我的國中同學,住紐約多年,遷返台灣後住我樓下。前一日與C說起,買了三節漂亮的藕,想熬蓮藕老火湯,卻缺了蜜棗、南北杏兩味。C本來可早些回家,因折去南北貨店、中藥行為我買材料,回程遇上路斷了,她下車多走四十分鐘氣喘吁吁抵家。
這道湯是向C的母親學來。C的媽媽乃生長於香港的廣東人,日常嗜愛煲湯。我與C的少女時代,每日有說不完的話,我經常逃避返家,C的母親十分大度,總留我吃飯。秋意濃了,粉藕上市,她就買來熬湯,說藕能潤肺解熱,消除夏日遺留體內的燥氣。
C的父親出身江蘇烏鎮大戶人家,喜吃甜食,猶記當年他下班攜回藕粉桂花糖糕,這都是我少見之物。往後在市場見到洗滌過的藕節,總令我想起C的父母。高郵人汪曾祺寫過短篇小說〈熟藕〉,寫一嗜藕的女孩與賣藕老頭疏落交錯的人生。江蘇寶應一帶留有舊俗,中秋日要選有五節的連枝藕敬月娘,藕出淤泥卻上得了廳堂。
我從C處歡喜回來。食材齊了,蓮藕、龍骨、胛心排、蜜棗、南北杏、香菇、乾魷魚、醃大頭菜、蔥、薑。洗手作羹湯,我精神來了。八、九顆鈕釦菇、巴掌大乾魷魚一起泡水,泡完的水可留用。在湯鍋置冷水,放入各半斤的豬骨、湯排煮出血水後滌淨。藕切一公分薄片、蔥段、薑片酌量備妥,魷魚發泡後剪成細條狀。這道湯我仿效演練幾次,琢磨出放幾片復興園醃大頭菜更能提鮮。
做這道湯的學問不大,將肉骨頭放入湯鍋,水一次加足,大約漫過排骨多一些。講究的人會依序依時間放入各式材料,不過這是家常例湯,全部食材同時熬煮無妨。蜜棗三顆、南北杏一小把即可,若是老薑,用一片就好,切記不必放鹽,別中途加水。旺火煮滾三分鐘,改文火慢熬兩個半小時,若要更入味,可放涼了,喝湯前再加熱。
這道湯的奧妙體現在廣東人褒湯的隨興,看似隨意,蜜棗、魷魚乾混搭,但是妙在調和比例,使原本稍嫌寡味的蓮藕,僅有肉脂味的排骨增了甘甜鮮鹹,但不搶戲。廣東人重養生,熟藕、蜜棗、南北杏皆潤肺,初秋季節多變,這道湯可補身養氣。
爐子上有一鍋湯嘟嘟冒著熱氣泡,生命似乎多了一些支撐,我心魂安定下來。一室蕪雜,書與衣物堆在各處,我忽然發憤收拾起來。室內飄揚Fado歌聲,滄桑醇厚,葡萄牙男歌手Vicenteda Câmara高咏:「失去的友情,無法復回。那非真正的友情,如果它輕易來去。人們不會給你東西而不求回報,只有真正的朋友能愛你而不必有所得。」
我抽屜裡有一個深玫瑰色的紙盒,內藏我與C相識以來的通信,裡面有我讀國二時課堂傳給她的小紙條。「C:忽冷忽熱的友情,從昨天開始,妳知道否?如果友情不在昨天的冷凍失去,如此繼續如何。1號上」,不通順且稚拙的筆跡印證我的青澀。
C保存紙條、信件,繞一大圈地球帶回,在前幾年送我當生日禮物,我又放入她多年來寫給我的信。兩人發信地址跨越了數大洲,其間她婚變、再婚,在異鄉謀生艱辛;我失戀、失業、失志、重病一場。這盒信札記錄彼此的悲欣歲月。她回台後,我們熱呼呼往來,七、八年前,兩人卻也曾為細瑣鬧翻,住同一棟樓不聯絡,我遠遠望見她即轉身離去。相隔半年的一個晚上,她來敲門,帶來一鍋熱騰騰的濃湯,我接過了湯,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老火湯熬成,我試了一口,湯味鮮濃味甘,蓮藕粉糯適口。我撥電話給C,「來試試湯頭吧。」兩人喝湯時嘰嘰喳喳,恍若未見彼此鬢邊白髮,時間之神勢必恩待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