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菜尾
by 楊索星空下的露天盛宴開始了,兩百八十位街頭寒士一一往前取餐,每道菜餚那麼細緻豐美,竟有點兒難以取捨。看著衣衫襤褸的行列,我呼喊:阿公來呷辦桌啊!
那麼多年的流浪生活,阿公到底睡哪裡,三餐吃甚麼,他也從垃圾桶撿東西吃嗎?
從幼穉時期就反覆循環地,看見有一個人忽然闖進日常生活中,但他旋即又消失,掀起一陣慌亂衝突的騷動,某一個未料的時日,忽有警察來敲門,他再度出現,整個人形容枯槁發臭,我總是遠遠地躲開他。
「阿媽,阿公是按怎起痟?」我一問,祖母的眼眶就紅了。她似乎急著為祖父辯解:「汝阿公一世人拚命做田,歸庄頭獨獨伊會曉倒退佈稻仔,大家攏嘛真呵咾,誰知伊變這款?」從祖父悄然現身引發的騷動中,故事漸漸拼湊起來。
身為養子的祖父成家後被趕出家門。夫妻兩人到雲林濁水溪畔的大庄村外蓋了草寮遮風擋雨,在溪埔耕種,生養了二女三男。父親無法安於僻村默默無聞的一生,說服祖父母賣掉薄田北上,他卻一夜之間把田產輸光,祖父禁不住精神刺激,從此瘋癲失常。癲狂的祖父沿縱貫線的城鎮飄盪,他撿破爛過活,有時也拿走人家的鐵鍋鋁盆,因而被扭送派出所,警察才費盡心力將他送回我家。祖父踏入家門的時間從未遇上開飯,他永遠是吃菜尾的人。
祖父歸來是家中的大事。通常母親先去燒一鍋水,祖母邊咒罵邊拖著祖父去浴室淨身,凶暴的祖父被祖母牽著手,整個人就安靜下來。廚房的母親則把賸餘的零星飯菜加熱,再多煎兩個荷包蛋湊出一餐。
祖父的飢餓像窟窿,彷彿填不滿。他吃得又快又急,有時才入腹卻整個嘔出來,或者噎在喉嚨,驚懼而眼睛暴凸。對這個意外的訪客,我從心底衍生恐懼、厭惡、羞愧的情緒,然而也有深深的困惑與罪惡感。
祖父常在深夜起來翻櫥櫃,若還有剩飯,他就用手抓著吃,仍是又猛又急的速度。曾有一夜,廚房一聲砰響,全家人都醒來,原來是吃了大半盒味精的祖父摔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父親要扶起他送醫,祖父卻一拳打過來罵:「攏是汝這了尾仔子,害汝輩這呢艱苦。」父親回手,兩個人就扭打起來。
當我成長以後,每每在街頭看見與祖父形影依稀的人,看他/她茫然失神的表情,久未洗滌而泛出的油光的衣褸,那股飄溢出的惡臭是如此熟悉。城市中經常有這樣的身影,他們從垃圾桶找出沒吃完的剩食,一時間忘了周圍的目光就吃起來。
十六歲那年,祖父因墜樓很快辭世。臨終前一星期,我與祖母日夜守在他身邊,母親熬了濃稠的雞湯,讓祖母餵祖父進食。祖父已陷入昏迷狀態,雞湯只能沾著唇,半睜眼、囈語中的祖父張著嘴露出一截暗紅的舌頭,他正走往一個食物豐饒的世界了。
或許是和祖父有關,我一直留心生活在街頭的人。為了深入訪問一位街友,我曾到收容街友的平安居住過三天。短短數日有一幕至今難忘,平安居的工作人員把前晚的零星剩菜、魚骨頭煮成一鍋雜粥做早餐,我看著這鍋像「潘水」的稀糜,內心打起冷顫。
台灣的街友愈來愈多,有失業者、失怙未受安養的老人、精神病患、受暴婦女、中輟逃家者、更生人。台北車站一百二十個街友中,有八分之一領有身心障礙手冊。有一位街友從孤兒院逃出成流浪兒,後來微罪入獄,出獄後成了遊民。一日走入街頭,淪落將更深。
農曆年前,一群朋友相互激盪決定效法電影《總鋪師》中,憨人師為街友煮食菜尾的精神,情人節在火車站辦一場露天尾牙音樂會。這場盛宴的主角是街友,四面八方前來響應的一百五十位志工親切禮貌,當晚街頭寒士感受到了發自真誠的溫暖。
當街友飽食,帶了滿滿的伴手禮與小紅包離去後。留在現場的志工群開始吃菜尾,滿桌零落的殘羹剩肴,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幸運的人吃到一碗佛跳牆、白菜滷,或用有羊肉味的肉汁拌飯,或有一碗微溫的地瓜薑湯,夜空下的志工菜尾宴迴盪一股暖流。在廣場一角,我想起總是填不滿肚子的阿公,他在天上應該很欣慰吧,孫女參與了這樣的辦桌活動。阿公,到陣食菜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