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台女,很意外吧?——雜誌編輯李昭融與她選擇的叛逆
by 廖昀靖你要說漂亮,每個女孩子都很漂亮。我要她們很有故事。
1996年的電影《猜火車》,以蘇格蘭為背景,描繪年輕人放蕩,嗑藥、龐克、髒話連篇。上映後爭議不斷,批評者認為它會引發模仿效應,成為一種讚揚墮落生活的負面教材。
儘管飽受批判,《猜火車》的成功展露在全球票房近七千二百萬美元,並且提名當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改編劇本。影迷遍佈世界,李昭融就是其中一人。她的碩士論文寫的是從電影同名原著厄文威爾許的小說《猜火車》,討論當代的狂歡性。以一篇論文的厚度,向她熱愛的次文化致敬。
在那之後,她選擇在面向大眾的時尚雜誌擔任編輯十餘年,訪過無數大明星,美麗的面容與熱燒的話題,是她長年沈浸的環境。接著,她選擇出版《台女Tai-Niu:最邊緣的台北女子圖鑑》(後簡稱《台女》)。像在宣誓她清醒地活出本色。
書中她引用《猜火車》的一段話:「選擇人生,選擇一份工作,選擇一項事業,選擇一個家庭,選擇一個超他媽大的電視機⋯⋯我選擇不選擇生活;我選擇一些什麼別的東西。理由?沒有理由。」
李昭融並沒有叛逆地不做選擇,只是她的選擇中都帶著一些叛逆。
《台女》的原型是典型的時尚雜誌專欄,拍漂亮的女生,討論時下的穿搭性格。幾轉之後,李昭融與兩位攝影師登曼波、林建文的反骨基因滲入,他們決定要超出時尚範圍,不是要背棄漂亮,仍然要很有風格,李昭融很明確:「你要說漂亮,每個女孩子都很漂亮。我要她們很有故事。」
尋找20位台女,李昭融與兩位攝影師登曼波、林建文訂下四道準則。第一,女孩們遊走於他們都陶醉的次文化領域。第二,具有「台」的代表性。第三,創作者。最後「她們必須很不一樣。」20位女子的故事與風格強烈的攝影成為一本圖鑑,交織各自迥異的姿態,有些不尋常,有些刺眼,有些異色。
《異鄉人》,用主流資源挾帶邊緣視野
「不好意思,可以給我兩分鐘嗎?我需要校稿一下,剛好在截稿。」視訊畫面仍然開著,我計算過了,40秒的安靜後,李昭融就抬起頭說:「好了。」媒體產業的分秒必爭,在她的手邊優雅地滑過去。
結束在《美麗佳人》12年的編輯工作,李昭融到了另一間時尚雜誌《VOGUE》繼續擔任採訪編輯。這些都不是她原本的安排。
「碩士畢業後,我想要當翻譯。」比較文學畢業後,她想做小說翻譯,在翻譯社上了一週的班,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因緣際會到時尚雜誌當負責報帳的工讀生,一個處理國外翻譯的缺出現,她爭取而上。「五、六年後,我開始負責娛樂名人,我很喜歡娛樂,可是名人,我並非充滿興趣。」李昭融直率地說。但她不僅做得有聲有色,也在其中做自己。
「我知道自己擁有主流的資源,所以我就坐在這個位子上,偷偷挾帶次文化進來。」李昭融舉例,她十分滿意的一次是談成了渡邊直美做封面,當時也是帶著登曼波和林建文到日本採訪拍攝。「我很開心啊,渡邊直美不是大眾認同的美吧,可是她當封面我覺得超讚!」當要出自己的書,她也就褪下偷偷挾帶的姿態,給出滿滿的次文化。
一個在主流時尚圈工作的資深編輯,做出一本瞄準邊緣、次文化故事的書,她身邊的人沒有很驚訝?「沒有!我身邊的人都說:『這本書妳早就該出了!』」誠實,是李昭融的個性,也因此熱愛次文化的她在主流媒體工作,一點也沒有產生矛盾。
也許頂多,偶爾採訪大明星時,對於名氣淡定,她能在主流的漂亮裡,保有客觀的疏離。李昭融在採訪20位台女子時,則反身在她們身上捕捉那種疏離的基調。她説這些女孩都有幾個共感,其中一個很明顯的,就是她們或多或少都有著卡繆《異鄉人》的氣息。
「比如說,無論再怎樣的空間或時間,就算看似跟大家都和樂融融,她們的內心還是有一點疏離。這些女孩總是看起來,有點像局外人。」李昭融思考了一下,她決定用另一種不帶哀愁的形容。
「可以把它想成是叛逆吧!對我而言,那個異鄉人就是不隨波逐流,有一點小叛逆的感覺。」書名中的邊緣,指的也就是這股「異鄉人」的情緒。刺青師、檳榔西施、DJ,或是舞者、模特兒,她們追求的職業,與一般的上班族相比,顯然拋出主流。但李昭融並不帶一絲負面,因這些女孩都不是被迫成為異鄉人,反而比芸芸眾生更清楚自己是誰。
「異鄉人是因為,她們不可能沒有生活,她們也會和一般大眾接觸。」在主流的視角中,她們就是散發著異鄉人的氣息。而李昭融認為那是一種非常勇敢美麗的姿態。
《瑞克和莫蒂》,和一個個獨立的宇宙真心交友
寫累的時候,李昭融會看料理書。「我其實超級喜歡看料理書、飲食文化,看那個拉麵的整個系統研究,哇,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那是她鬆開編輯腦袋的方法之一。
寫完一個稿子,她很常需要以好幾部電影或劇集來「補」。
「你不覺得嗎?寫字的人很容易是『給』的那個人,可是得到的很少。所以需要補一下!」那種缺失感或許類似把真心給出去的空洞,真心的額度有限,用完必須補充。她說這種情況下一定是要看《瑞克和莫蒂》這類的卡通,才可能放鬆療癒,修補自己。
對待文字的真心失血,也展現在李昭融和受訪者的相處上。
「採訪當下我都不強求,沒有問到就算了。」她舉例書中的其中一名女生Luu,不太善於表達自己。第一次的採訪時,Luu幾乎無法回答訪綱上的問題。李昭融決定換一個方法。下班後就到Luu的檳榔攤去找她,跟她一起喝保力達B、聊星座。「兩次之後,我就突然有感覺了,後來這一篇,我幾乎連逐字稿都沒有打。」李昭融說這些女孩子有很多都是如此,很難透過訪題一來一往得到線索。「都要真的認識,要和她們熟到一個程度,我才會有感覺。」她想了想説:「其實很像在做田野調查。」整個《台女》的企劃,有如一系列的踏查。
「這本書被放在誠品的『文化研究』,會不會太冷門!」李昭融的喊叫中似乎有種踏實。和兩位攝影師走完這一趟宛若一場行動倡議的拍攝企劃,她同意這似乎是在「搞文化」。
《色度》,邊緣卻很有力量
她一點都沒有想要戰台男的意思。「那個好累喔!你知道嗎?女性主義太難了,所以我大學的時候就做了一個選擇,我選擇不修那堂課。」
李昭融的立場很明確,她只是對於「台女不意外」的邏輯冒出怒火,但《台女》不是一本要再次貼標籤或歸類的書。「我告訴大家她們的故事,後續的發展很自由,可以喜歡、可以不喜歡。」李昭融説:「我都OK!」自信的態度或多或少從這20位女孩汲取而來。
「她們都很有自信,對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很驕傲的!」第二個李昭融發現她們的共通點,則是自信。而這股自信再向內爬梳,是一種:「有想法、獨立、活在當下、生活得自在愉悅。」
不管她是辣妹、蘿莉塔、還是滿身刺青,是喜歡男生、女生或是性別流動,這些女孩在李昭融的文字中,展現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並非高傲,反而柔軟:「反正你的人生,不會是我的人生。」似乎在告訴讀者:「所以你也大可以去做自己,不需要管別人。像我這樣生活,也可以喔。」多少無助和脆弱,被這些看來特異、甚至銳利的眼光,溫柔接住。
李昭融在書中引用了英國著名的同志導演德瑞克・賈曼的書《色度》,獻給勇敢的台女們——那是〈進入藍色〉篇章中的最後一段文字,同時也是李昭融最愛的一篇:
「我們的生命將如浮雲軌跡般逝去
輕薄的像
被太陽光
追逐的薄霧
我們的時代就像是消逝的陰影
而我們的生命流動,猶如穿過麥稭的火花。」
賈曼以文字描述罹患愛滋、病毒入侵身體,漸漸失明走向黑暗的身心細節。一名影像工作者,在失去臨賞世界景色前,為顏色的刻鑿的絮語,《色度》是李昭融的繆思之書。
「賈曼本身就是一名酷兒,對我而言這是一本很有很有力量,同時也很邊緣的書。他用顏色去抒發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後來李昭融從娛樂名人轉到旅遊美食組,所以很常旅行,不管去哪裡她的旅行袋始終有一本《色度》。
李昭融把她長年來珍貴的文字獻給勇敢的女孩,某種程度上她從20位台女身上獲得的勇氣,和賈曼帶給她的動人是不相上下。
《台女》,不自信突然都沒有了
「我一寫完這本書,就好像有一些東西放下了。我以前有一些糾結,或是不自信,突然都沒有了。」
李昭融舉例,《台女》中有一名女孩叫高西,完全是下一個世代的產物。「她的想法是:『我今天想要刺青,我明天要算塔羅牌,這是我的工作,因為我有這樣的天份,而且我喜歡,為什麼不行?』我好像沒辦法。我也不喜歡上班,可是我一直在上班。」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主流媒體喜歡談的女力不外乎是事業有成的知名女性,但李昭融想的女力不應該是某一種形象。「這些女孩不是說她在她的專業上做得多好,而是她敢去做,而且全然地享受。你不覺得這很有力量嗎?」
聊到主流的大眾文化,李昭融很客氣的用「很煩」來形容她的苦惱,「三十歲之前,我真的會一直被這件事情耍的團團轉。」當身邊的女性一個接著一個跳入婚姻,沒有做這個選擇的女性被大眾媒體歸類在「被剩下的、比較劣質的」圈圈裡。
一直到幾年之後,身邊有人告訴她,婚姻讓人後悔,讓人不幸福,李昭融才慢慢意識到:「這就是選擇,你可以選擇要,也可以選擇不要。」
《千年女優》,我不想活得,只有一種身份
當問她現在還有任何因為性別而產生的「煩」嗎?李昭融説沒有,而且很享受作為一個女性。
選擇把自己從「女性就應該」放出來,從「主流媒體就是」放出來,李昭融說自己一直很有意識地不想活得樣板。所以她做一個在文字中遨遊的編輯、她拾起相機四處旅行、她白天寫字晚上放歌、她出了一本《台女Tai-Niu:最邊緣的台北女子圖鑑》。
問她有想過要把自己納入這20名女子之中嗎?她大笑:「這問題好難喔!我不要啦!我想我比較適合當觀察者。」後來她寫來一句《千年女優》中的經典台詞:「『我喜歡的是追逐那個人的自己。』——這句話或許可以形容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