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wannabe 四季訪書終不悔 鍾芳玲寫出永恆

by  蘇惠昭
每多一個人知道書店的美好,體會閱讀帶來的滿足,在黯淡的出版天空,就是多了一束光。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張岱,中國明末清初散文家)

 

眼前的鍾芳玲正說著她如何記錄舊金山瓦哈拉書店最後的時光,聲音從低沉轉而沙啞,沙啞乃至小哽咽,你忍不住的想把這幾個字轉貼到她臉書上。

只要談到書,鍾芳玲總是知無不言樂於分享。林敬原/攝影
追求完美      龜毛是專業的展現

 

鍾芳玲之癖,之癡心,當今華人世界的文化圈都知道的,是她天涯海角,挖根刨底的書店/書人追尋旅程。

 

另有一癖,她鍾愛頭頂五花八門的大帽子現身,氣質彷如從十八世紀英國書房走出來的女性知識分子。

 

 

鍾芳玲之疵,之難搞,出版社最深刻的明白,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她在印刷機已經啟動的時候,從美國打電話給編輯,求、求、求、求求你們啊,抽掉藍版換橘版,「我害怕牛仔褲的藍有悲傷的味道。」她解釋。

 

世上沒有絕對完美,追求絕對完美是一種難以治癒的病,苛虐自己也折磨別人,鍾芳玲病情不輕。

 

但這僅止於對待自己寫的書。
 

 

逆風而行     數位浪潮中獨鍾紙本書
 

亞馬遜網路書店1994年誕生。隔年八月,史上第一家網路公司Netscape掛牌上市。1997年鍾芳玲出版《書店風景》,她的第一本書店書寫,也是華人世界頭一遭,第一手貼近報導西方書店的書。之後至今的十八年,相繼出版的《書天堂》、《書店傳奇》以及差不多等於新書的舊書增訂版,是謂「書話三部曲。「書話三部曲」奠立了鍾芳玲在華文出版界「第一書女」的盟主地位,書店之於鍾芳玲,大約就像小吃研究之於王浩一,鐵道小旅行之於劉克襄。

她珍視與書相關的物件,新書精裝本硬殼燙金的鋅板也保留下來。

2015年十一月,亞馬遜興風作浪,把實體書店一家一家消滅掉的第二十一年,彷彿為證明《易經》說的物極則必反,第一家實體亞馬遜轟然開幕。消息傳來的這一天,鍾芳玲剛剛出版第四本書《四季訪書》,當然還是一本「關於書的書」。但走到這裡,她已經不止於紀錄書店、書商與書展,而是企圖以更細緻、更多元的角度,將人物、讀物和景物串連整合,從一朵花到一片森林,「擴大欣賞範圍,挑起對閱讀的熱愛」。不過書不算厚,240頁,遠景出版社總編輯葉麗晴很務實的擋下她「超寫一千頁」的非分之想。

 

關於書,鍾芳玲恨只恨紙短。

 

愛書成癡     找到生命的意義
 

有考證癖的讀者必曾耳聞,鍾芳玲的身骨其實是由哲學所打造。從台大哲學系到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她以哲學家為目標,為哲學奉獻十年青春,以為終將成為學院裡的教授,冰冷、精確而理性;但就在撰寫博士論文期間,移情別戀了書店,重新與那個被爸媽「寄放」在花蓮中原書店的小女孩相遇,一種迂迴曲折碰撞後的命中注定,緣定此生。

為追念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 • 史坦貝克,鍾芳玲千里跋涉去到加州中北部的沙林那斯小鎮,史氏出生與長眠之地。史坦貝克中心入口門廳,高掛這位知名作家的巨幅照片和簽名。鍾芳玲/攝影

書店到底有多吸引她呢?

 

這世界要是沒有書店,可以不出門。

 

要不是與書相關的話題,可以不說話。

 

不說話的時候,鍾芳玲有一股灰黑的神祕感,不願嘩眾取寵的獨善。是書,以及與書相關的一切,讓她某種程度的打開自己,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一個願意分享的人。

 

 

其實她起步的時刻,正是二十世紀末,實體書店最後的燦爛時光。在沒有得到出版社的允諾,也沒有任何文化單位的襄贊下,她單槍匹馬,帶著一顆腦袋和一台破相機,跨國採訪巴黎「莎士比亞書店」、舊金山「城市之光」、紐約「高談書屋」、倫敦「銀月女性書店」、洛杉磯「菩提樹書屋」、西徹斯特「鮑德溫書倉」……,以無法換算為數字的投資,旅行著閱讀著,事情就像她在《書店風景》初版序所寫,「探訪世界各地的書店已成了我的工作、娛樂和愛好。每到一個城市,我總像獵犬般地循著各種線索,搜尋有看頭的書店。」
 

旅程無盡,她追尋書的一切故事,復又不斷的重訪與重讀,以致三過成都而不看貓熊,到西安略過秦俑,不知LV包標價,手機呢,很抱歉,是iPhone2,「貴婦對包的敏感度就相當於我對書和書店的敏感度吧。」


 

書店與書店人的多種面向和可能性總是讓鍾芳玲熱血沸騰,而來自於靈魂的召喚也越發地清晰,那是一種對非主流書店、舊書與古書的情有獨鍾,傾心迷戀。而當這樣的癖好要轉化為非教科書式的文字書寫,再搭配以合乎邏輯、有意義的圖照,組成一本料多實在,值得收藏的書時,背後需要有成噸的學養、品味與見識支撐,這也恰恰彌補了鍾芳玲不會耍花俏的文字風格。
 

「為寫一行濟慈畫像圖說而讀完一本書」,這樣的功夫,只道是尋常。

 

粉絲成群      為愛書人打開宇宙大門
 

如果把書,就換成麵包或鬆餅好了,估計現在的鍾芳玲已經可以開一家連鎖品牌的排隊美食。但無論如何,她一開始就明白的,書店的癖好,關於書的書,永遠不會成為大眾的話題,暢銷榜上的名字。她單純的為愛啟程。

 

不過這卻是鍾芳玲出發的時候沒有想到的事,她的書寫,帶來了十年如一日的超級粉絲。

 

 

對愛書人與書店迷來說,鍾芳玲為他們打開了通往書宇宙的大門,讓飄盪的夢想有了穩固的靠岸,不再漂浮無著。被她封為一號粉絲的李禎元夫婦和他們的女兒安琪,這一家人在2004年《書天堂》出版時開始「追星」,當時小學六年級的安琪還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鍾芳玲;之後一家人與鍾芳玲約在誠品見面,安琪獻上以雷射印表機印的藏書票「有書不讀,不如白紙」。這張藏書票後來被藏書票收藏家吳興文寫進了文章,香港文化人梁文道亦曾引述。

 

不只如此,李禎元還為鍾芳玲親釀威士忌,並以書封、作家照片和編碼限量票為酒標。收到這款情深意重的禮物,鍾芳玲總是忘了書業寒涼、作家寂寞,深覺自己是最幸運與最幸福的作者。

有忠實粉絲將她的書封和照片印成酒標,貼於威士忌酒瓶上,贈與她作紀念。

這個世界充滿了崩壞的消息和測試極限的刺激,人類的神經因為過度拉扯而當機,「所以謝謝妳讓我對美好事物保有驚訝的能力。」,這是李禎元無限支持鍾芳玲的理由。

 

另有一位二號超級粉絲陳傑,他這樣告訴鍾芳玲:在車上讀《四季訪書》,三個鐘頭過去只讀了十頁,「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看,恐怕太快看完會失去快樂的心情。」

 

愛讀書的人自然明白那是一種何其真實的快樂。

 

心存希望       照亮出版天空    
 

十八年,鍾芳玲承認,會讓她「哇!哇!哇!」的書店越來越少,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看到什麼都興奮尖叫,都想寫進書裡的「新鮮書女」。相反的,期間消失的書店卻足以讓她再寫兩本書憑悼,好消息是「永遠會有新的目標讓你追尋」。

 

2012年她到河北保定演講,託一位書業友人代為打聽有無值得一逛的書店,回來的答案是:沒有,鍾老師妳死心吧。但邀請演講的河北大學教授還是帶她去看了三家書店,其中一家李忠恕老先生開的二手書店,典出魯迅的「百草園」,門面不起眼,面積只十個榻榻米,沒有定價的二手書挨擠成一團,但這就是了,鍾芳玲聞出了故事,聞出了人與書的情感,這是只在同類之間傳遞的暗語。
 

臨走之前,她還望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蹲在店前專心讀著一本書,心頭暖呼呼,想那是最美麗的風景。

許多寫過的書店已消失,瓦哈拉書店像她在舊金山的第二個家。此圖為藝術家Roy Huerta所繪插畫,傳神地展現書店和主人Joe Marchione的特質。"Courtesy of RoyHuerta.com"

而瓦哈拉書店,老闆苦撐了六、七年,鍾芳玲每一次走進去都想著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書店的結束乃是必然,隨著大清倉,架上的書一天少過一天,直到最後一天,書女經常坐下來打盹的長條沙發也搬走了,她為空蕩蕩的店拍下最後一張照片。
 

然而換一個角度,書都還活著啊,只不過流向了別的書架;美好的記憶也都已存檔,沒有遺忘,不會失溫。當書店一家一家的消失,總是有人問鍾芳玲,支持妳寫下去的動力來自於什麼?鍾芳玲會說,這就是答案,我更要讓人知道書店的美好,每多一個人知道書店的美好,體會閱讀帶來的滿足,在黯淡的出版天空,就是多了一束光。

 

「奇蹟往往就是這樣發生的。」

 

圖片提供:
林敬原

蘇惠昭

蘇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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