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關懷 獨木舟渡黑潮,與鯊魚在海上:李怡臻為了鯖魚而划
by 蘇惠昭一個人作夢,夢想只是空想;一群人作夢,夢想就會成真。
2017年6月25日凌晨6點30分,或許台灣人也都應當記住這一天,只不過大多數人還在睡夢當中,不願意醒來。
這一天,第一艘獨木舟從南澳朝陽漁港下放那一刻起,「海鯖廻家」勇渡黑潮行動啟航。光腳號動力帆船上載了四艘雙人獨木舟和十三個人,要從台灣南方澳划到日本石垣島;包括三名船長,八位划手,一個攝影和攝影助理,這也是這艘帆船的最大承載量。
八位划手分成四組,擔任第一棒划手的是獨木舟教練陳嘉峰這一組。
划手中有兩位女生,洪雅莉,華人唯一ACA美國獨木舟協會「海洋獨木舟」第三級認證女性教練,連續七年協助綠島國小的畢業生完成獨木舟繞島的挑戰。相對於洪雅莉,李怡臻比較像從外星球降落的異類,她是典型的斜槓青年,視覺設計師/旅行作家/海上救生員/高山嚮導/單車騎士,在海邊帶活動時自稱「漂流木」,「就是可以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也可以自在的移動,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漂流木它自身就是一個島。」
從台灣南方澳划到日本石垣島
從南方澳划到石垣島,300公里,近162海浬,必須橫渡黑潮,這正是鯖魚的迴游路線,也是南島民族的遷徙路線。划手們要採取接力的方式,每一組1小時,不停槳地划50小時直抵石垣島後再返回台灣。
每年二、三月,正值繁衍期的鯖魚群順著黑潮經過南方澳,拜洋流之賜,南方澳成為台灣最大鯖魚集散地,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南方澳人。生為食物鏈的最底層,這是鯖魚的宿命。生長在南方澳漁村聚落,同時致力保存南方澳文史的廖大慶、廖大瑋兄弟長期關心南方澳漁業生態,民國86年主辦「鯖魚節」,後來為賦予文化內涵,轉型成「踩街遊行」和「火化鯖魚雛型」的「南方澳鯖魚祭」,藉此感謝鯖魚的犧牲與付出。(同場加映:女巫帶路,來基隆玩漁村踏查)
但這不是一個從此幸福快樂的故事。民國90年,鯖魚一公斤43元,十五年後,一公斤跌到6至13元。漁獲產量增加卻導致價格崩盤,無論對漁民或是鯖魚,都不是好事。
何以至此?透過廖大慶,李怡臻後來理解,答案只有一個:過度捕撈。鯖魚成長為四十公分的成魚需要四、五年,每捕回一條產卵中的鯖魚,等於吃到五年的糧食,也等於吃掉了我們的明天,未來。
長不大的鯖魚,明天過後的預言
為喚起危機意識,守護鯖魚產卵,廖大慶發起「海鯖廻家」行動,號召理念相同的夥伴加入,三十多人的「海青/海鯖」團隊在2017年1月成軍,有人投入行政,有人負責全省巡迴的分享會,李怡臻設計海報和頭巾,三十多人連結起來如一張捕捉希望的網,目標是用獨木舟渡過黑潮的湧浪,划向石垣島,透過行動搖醒大眾:年復一年,我們是如何把黑潮的恩賜消耗殆盡?如今大海收回它的賜予,是時候應該慢下來,還給鯖魚一個長大的機會。這不只是第一線漁民或政策制定者的問題,不只與禁漁期定在何時有關,改變,需要每一位島民的覺醒與參與。(同場加映:島嶼忘了海洋,但Cicada記得)
這張網上的每一個點是這樣串連起來的:廖大慶起頭,陳嘉峰因為在南方澳帶領獨木舟體驗活動,得知雙廖的努力,率先提出划獨木舟走鯖魚洄游路線計畫,並邀請山鹿自然工作室的李後璁加入。李後璁因為在澎湖望安辦「海歸」活動,希望划獨木舟橫跨黑水溝至布袋,因此找到陳嘉峰教練指導。
李後璁是李怡臻的哥哥,「我們理念相同,興趣一致。」
基因或教養?兩人從小都熱愛《西遊記》、《手斧男孩》、《守著孤島的女孩》,他們上學前的儀式是跟著爸爸去游泳,全家人還一起去爬過嘉明湖。高中時兩人一起騎單車環島,接著就是為期七個月,橫跨四千公里絲路再深入印度探訪玄奘足跡的「白馬換鐵馬」,兩人的關係是各自獨立,又相互關照。
千里單車大旅行後,李怡臻先上班還學貸,然後飛到英國擔任藝術治療志工,再去南美洲旅行;因為被《追蹤師》系列叢書中描述人與自然連結方式所吸引,她又和哥哥到紐澤西州追蹤師學校上課,這是美國著名的野外求生專家湯姆布朗二世創立的學校,教授傳承自阿帕契印第安族的追蹤、自然和求生術,以及與自然共生共處的生活智慧。之後為了在不同場域實踐所學,兩人到《阿拉斯加之死》書中主角曾生活過的廢棄巴士生活一個多月,期間遇到大棕熊來搖晃公車。走出荒野,鋪在前方的是一條不一樣的路。
山召喚她,海也召喚她
回到台灣的李後璁離開放射師的工作,創立「山鹿自然工作室」,希望透過各項親山臨海的活動引導人「用貼近大地母親的方式,一起傾聽大地的話語。」李怡臻繼續接設計案、書寫和旅行,「我喜歡獨立作業的狀態,並沒有那麼喜歡接觸人群。」她甚至沒有手機,所到之處,如果有網路,就在電腦上收發郵件,「至少讓家人不要擔心。」
兩年多前她又獨自踏上旅程,騎單車環冰島三個月,再一路騎到西班牙最南,算是給自己的三十歲禮物。
聽起來轟轟烈烈的壯遊,李怡臻從頭到尾只是淡淡的描述,「所有的事情,只要你夠想做,就會去克服困難,而我只是單純的,去做我夠喜歡的事。」
對她來說,「夠不夠想要」、「明確的知道自己所要」是關鍵。「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生活方式」一直強烈的推動李怡臻走出去,自由移動,然後在喜歡的地方多停留,旅行到最後,旅行即日常,「生活就是旅行,旅行就是生活」。
不同的生活召喚她,山召喚她,海也召喚她。
所以2014年,拖鞋教授蘇達貞的「夢想海洋」計畫又把拆夥的兄妹凝聚在一起。雖然是海上救生員,李怡臻並沒有大量接觸和足夠認識大海,一直到參與「夢想海洋」。
蘇達貞的夢想,是親手打造帆船,環遊台灣乃至環遊世界,包括後來「海鲭迴家」的南方澳至石垣島這一段。
「一個人作夢,夢想只是空想;一群人作夢,夢想就會成真。」約翰藍儂說,不過據說這段話出自小野洋子。
A dream you dream alone is only a dream。A dream you dream together is reality.
離開陸地,踏上通往世界的道路
那是李怡臻第一次體會到「一群人一起做夢」的美麗。從徵選到行動結束,大約三個月,她和另外十五名學員住在花蓮鹽寮,按表操課。
每一天都是這樣過的:早上四點多起床,不吃早餐,先著裝準備,五點下海划幾十公里,回到岸上,吃完早餐後,繼續陸訓,包括跑步和重訓,同時學習造船技藝,下午再度下海划一趟。晚餐之後,因為正在為新書收尾,李怡臻必須工作到十一點。十一點睡覺,三點準時起床。
十六名學員,李怡臻是唯一的女生,但訓練內容並未因性別而異,「男生女生的菜單都一樣。」遇到經期怎麼辦?「塞個棉條繼續啊」一樣平淡的口氣。
女生的力氣天生比男生小?那可不一定,答案因人而異。但在划獨木舟這件事情上,「不只對我不是問題,對任何女生也不是問題,」她認真澄清:「因為划獨木舟主要靠的是技巧不是力氣。」
「海並不可怕,而是通往世界的道路。」蘇達貞告訴學員,但是最後,因為各種現行法規的阻擋,加上天候因素,這條路並沒有走完,所以「海鲭迴家」對李怡臻來說,「是去完成一個未竟之夢」,她一個人的夢想,一群人的夢想,「如果要去的地方都一樣,為什麼不一起努力?」
每一槳,都為一個重要的人而划
完成夢想並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海象的關係,「海鲭廻家」行動其實已經延後一星期,但25日這天也不是風平浪靜,所有的數據都告訴團隊「風和浪已逼近獨木舟所能承受的極限」,唯一符合條件的是正逢小潮,還有八位划手的時間表。不過其中一位急診室醫生,已經做好若是再更動划行時間就辭職並繳交罰款的心理準備。
山給人時間,但海瞬息萬變。
最壞的狀況還是發生了,陳嘉峰不得不下令停划,全員上船,這樣的狀況在五十小時內出現兩次,必須用GPS記錄下停槳點,等風浪過去再從停槳點起划。
其中最驚險的一刻,是當帆船後面的動力小艇正在協助獨木舟從船尾上帆船的瞬間,一個大浪打過來,打在帆船船尾,船尾翹高再直直落下,在動力小艇上的船長被打到腿上鮮血直流,「如果位置再低一點,直接撞擊到身體,船長就沒命了。」怡臻回想起來還是餘悸猶存。
夜裡還是繼續划,海青如是紀錄:「夜,不只是風、浪、流,還有飛彈一般的飛魚,穿梭來回的海豚,存在感超強的鯊魚哥。」
而海上的李怡臻,思緒翻湧,每划一槳,她都會想著某一個生命中重要的人,「然後心裡默念,這一槳我是為他而划。」其中當然有拖鞋教授,「蘇教授和嘉峰教練,他們是風格截然不同的行動家和夢想家,一個像大孩子,只管向前衝,一個會掌握所有數據,嚴謹的規劃每一步,我有幸跟隨過這兩個人,學習到應該學習的,也警惕必須警惕的。」
從荒野回來,看見一條不一樣的路
夢想終於完成,脫過幾層皮後的黝黑肌膚,手上數不完的水泡,這許多女生最害怕的事,購物台日日不斷的恫嚇,在李怡臻看來,「就是我使用身體後留下的記憶和足跡,是生命的一部分」,以登山的速度,以單車的輪轉,以獨木舟的節拍,「我感謝我的身體帶我完成一趟趟的遠行和每個想望」。
而「海鯖廻家」的旅程還會繼續,籌募來的款項會用在紀錄片後製以及後續的組織,已確定的是會出版「鯖通信」,讓消費者認知,食物不等於用錢換來的東西,餐桌上的一切並非理所當然,錢和美味的背後,是生命,是關於土地、海洋和人的故事,「一旦吃的人和食物有了連結,改變才會發生」,這是「海鯖廻家」團隊信仰。(同場加映:承租九孔池,珊瑚媽媽復育海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