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萬籟絮語、世間憂喜,都在她的心裡——專訪風潮音樂總監吳金黛

by  陳姿樺

這天,採訪在風潮音樂緊鄰著倉庫的會議室進行,桌上擺著吳金黛特別準備的點心。採訪前一刻,她仍在工作室裡忙著創作,笑說正在撞牆期。儘管她經手的專輯早已拿過好幾座金曲獎,她依然以全新的心情面對每一個到來的案子。

 

倉庫裡避不了機器運作的低鳴聲,讓她坐下來時先是看了桌上的錄音筆,再抬頭望了望,「我覺得這裡有點吵,那個錄音會不會回去底噪有點高?」初次見面不到十分鐘,已經可以感受到這樣的提問不只是出於她的專業,也是出自她的溫柔。

 

野外錄音,一個人的江湖

 

「我比較年輕的時候也是情緒一下就點燃,但是現在⋯⋯有被野生動物馴化了。」自 1994 年第一次上山採集聲音至今,將近三十個與大自然共事的年頭,吳金黛說像是在修行,天氣、潮汐、物種,天地萬物沒得溝通,只能等待。等著等著,也磨出了一身定性。

2005年吳金黛於台南沿海防風林錄音。

於是,野外錄音不再只是一份工作,比起是否錄得夠乾淨、可以交差,吳金黛更在意身處其中的那些當下。「收音的過程當中,即便是在等待,即便水鳥從你身邊飛過,一個聲響都沒有發就走了,你還是會覺得還是很美好。」

 

「那就像是一個人的江湖。」她說。

 

她從很小開始,就懂得享受一個人的時光。吳金黛回想,兒時曾到鄉下的奶奶家住過一陣子,奶奶的日常是忙著顧店,她的日常則是獨自在庭院的玉蘭樹下盪著鞦韆,看田野動物、看太陽落下,「那段時間對我來講簡直是天堂。」

 

正因為是一個人,所以更能專注當下,然後才發現與每個生命的相遇都值得珍惜,任何一點聲響都有美妙的地方。

 

這幾年,吳金黛已經較少因工作到野外錄音,但手機裡的語音備忘錄依然不停增加,有的是到山上部落留下的回憶,有的則是都市日常的隨手記錄,那都是她聽覺的養分。

 

問她最新一個語音備忘錄是什麼?她點開手機,「最近一個是告別式的誦經,我覺得很好聽,你要聽嗎?」住持的朗誦開始在會議室裡傳開,她一邊播一邊分析,「這個住持的聲音很有能量,會眾一起加入合唱的時候又形成一種複音音樂結構,但你又可以聽到每個人不同唱腔或裝飾音形成很多細緻多元的聲音色彩⋯⋯」

 

她說,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這些聲音總讓她想起在野外聽到的聲音,很寧靜、很祥和,大家各唱各的,但又那麼和諧。人生到了某個階段,若能嘗試去理解生命的本質,平靜自在,是最好不過了。

 

 

沒有怎麼辦,生命就是這樣子

 

回望上山下海錄音的這些年,她錄環境、錄動物,也錄人類、錄文化。如果說野生動物馴化了她,那麼因各種原因而認識的原住民朋友,則是教會了她另一種觀看人生的方式。

 

二十歲出頭時,吳金黛曾在花蓮傳福音,結識不少部落居民。那段時間除了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住民音樂的美好,也是她人生第一次的文化衝擊。

 

有次,在當地認識的原住民朋友家人離世,她前往對方家中弔唁,心裡想像著等等要面對凝重肅穆的場景,「結果走進去之後,守喪的家屬聚在一起照常吃喝聊天,看不見悲傷愁容,就像在歡聚的感覺一樣。」生死觀的差異,年輕的她還真的一時習慣不來。

 

後來,因為聲音採集認識更多原住民友人,他們是這樣看待世界的——那些平地人眼裡的風災,對他們來說那不是災害,只是今天風大了一些;家裡收留的流浪貓狗,某天出去就再也沒回來了,「我說你不會難過嗎?他說不用難過啊,生命就是這樣子。」

 

生命就是這樣子,自然就是這樣子,所有發生都是中性的,正面或負面端看人的賦予。這是吳金黛在部落裡和原住民學到最多的事。

1994年 吳金黛於阿里山采風照片。

不過,會有「原來可以不用那麼難過」的體悟,也是因為她會為各種事情感到難過。採訪過程中,我們聊當代推廣大自然音樂的困難,聊這些作品是否能被聽到的擔憂;也聊環境議題與文化保存的斷層困境,甚至聊這個世代與世界整體的分配不均。

 

明知道這些問題可能都沒有答案,還是忍不住問她怎麼辦?「沒有怎麼辦啊,就是只能面對、接受,就是⋯⋯這個樣子,嘿。」短暫尷尬後她爽朗地笑了笑。世間苦難,她都看在眼裡。

 

即使只剩一個人,也不會只是一個人

 

說是佛系,但離無憂無慮還差得遠;也許力量不大,但或許還是能做些什麼吧。特別是作為女性音樂人,吳金黛說相較早期的產業狀況,現在優秀的女性幕後人員確實越來越多,「那個柔性的力量,是可以改變很多事的。」

 

柔性的力量,包含開放與接納。推廣大自然音樂不容易,那她就盡量往外走就是了。例如參與音樂行腳節目,跟饒舌歌手桃子A1J分享採集自然聲響的經驗; 或是先前發行的《萬籟的絮語》中,不只找來陳建年、Cicada 合作,也可以聽到電音製作人 Ń7ä 重新編曲的〈森林狂想曲2021〉。

 

《萬籟的絮語》吳金黛照。

柔性的力量也是堅持。她不是沒問過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接著笑說自己做了這麼久,已經來不及轉行了。堅持下來,不只是離不開的玩笑話,而是她深切地相信,這些堅持都有意義。

 

例如,當年錄下即將失傳的鄒族古謠,如今已經成為下一個世代的教材,也不只是鄒族,而是無數的部落青年開始在找回自己的聲音與認同;90 年代環境運動倡議不易,所以她慢慢地去認識物種,做的專輯成為老師愛用的生態教材,現在再看台灣的社會氛圍,環保的概念至少已為大眾所熟悉與接納。

 

「你會知道社會氛圍真的有在改變,而那個改變並不只是一張專輯,而是每一個人做出一點一點的努力,把這個種子撒在那一代人的身上。」不只是吳金黛,而是很多的梁皆得、很多的柯金源、很多的查馬克,是這些人持續地播下種子,然後我們一起等待發芽的那天。

 

也是這些人,讓她不只是一個人。吳金黛是這樣走過來的,一個人在國外唸音樂,一個人在野外錄音,一個人回到錄音室關起門來創作,她享受一個人的江湖,但偶爾感到孤獨、寂寞時,心裡總是想起這些人,想起他們的溫暖與堅毅,自己好像就能往前繼續走。

 

就像今年剛結束沒多久的傳藝金曲獎,2015 年和好友查馬克一起開案錄製的童謠專輯《誰在vuvu家唱歌》得獎了。這一路上歷經疫情、經費缺口,甚至是查馬克因病去世,吳金黛也擔心過,只剩自己一個人該怎麼做下去?

 

「但後來我發現,我不是一個人,查馬克為我留下了泰武古謠傳唱、泰武國小、邱霄鳳老師、 還有整個佳興部落的耆老,我們一起完成了查馬克最後的作品。」得獎隔天,吳金黛在臉書寫下這些文字。生命就是這樣子,即使很難,但她知道不用太難過,因為這條路上她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2023年傳藝金曲獎官方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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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風潮音樂、吳金黛

陳姿樺

陳姿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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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為政大傳播所學生、耳草人內容工作室文字編輯。不太確定未來能不能以文字養活自己,但當前目標是不要失去寫字的能力(論文和採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