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當文學成為一門事業——專訪陳雪《寫作課》:做喜歡的事,盡力但不力竭

by  李姿穎 Abby Lee
知道自己人生的主題,才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而做。

陳雪在讀者眼中不僅是小說家,也是治癒者。從親密關密的散文書寫到人生課題的直球對決,陳雪成為讀者生命的嚮導,不是因為她談自己的成功或出眾,而是她筆下揭露一個小說家的平凡日常。

 

《寫作課:陳雪給創作者的12道心法》寫下她的每種輝煌也曾黯淡,談紀律養成,談理想現實,談新手自由工作者該知道的事。那不僅是給寫作者的技術向,更是給予工作者心態與姿態的鍛鍊。

 

《寫作課》原來不是一名作家談寫的技藝,而是一個懷有志業的人,如何透過工作,找回自己人生的主題。

 

 

一堂走下神壇的寫作課——回到人生的主題

 

陳雪的讀者是向內聚攏,更是向外擴散,她自帶引力地吸引許多不只讀純文學的人。可能從陳雪的臉書長文開始,可能從親密關係與自我成長的散文啟程。當她下筆談工作,那圈子又向外打開,創業者與接案者頻頻轉發。

 

過去,讀者可能從小說、散文,認識陳雪;現在,讀者甚至可能因為一篇業配文認識她。

 

「我昨天去一場講座,有高中生跟我分享說:『老師我有買妳的水餃!我覺得老師好棒,妳很認真寫作,很認真賺錢,認真地照顧家人。』我聽了好感動。」讀者不只讀她的小說,也買她推薦的產品,這在現今文學圈仍屬少見現象——職業小說家不只是一個身份,更是一項職業。

 

藝術家走下神壇,可以賣水餃、掛燙機、面膜、保養品、筋膜槍、食物調理機、乳清蛋白⋯⋯,簡直生活品牌小天才。你不是只在簽書會看見陳雪了,你在限時動態影片裡看見她使用掛燙機清潔自己家裡的地毯;在 post 看見她家小栗子與早餐人用調理機共享的美味樸實的一頓飯。

 

 

陳雪的讀者雖然靜默,留言底下沒有 +1 成群,但她筆下用心,讀者是知道的,篇篇情深意長千字文。

 

論文學圈,或 KOL 圈,陳雪都是個異數。

 

雖然業配頻繁,但陳雪處理小說以外的事,只在下午三點後。下午三點,是一個小說家與一個事業家的分野,最重要的,仍是小說。

 

陳雪量產高,高峰時期一年可以出產一本長篇小說、一本散文。然而她所謂「長期在寫作」事實上是這樣的,儘管現在的陳雪看起來業務眾多,「但我早上醒來一定是寫作。」寫作已經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種時間,一種必然的經過,而這個行為,已經持續三十年之久。

 

 

《寫作課》不僅是給予寫作者,也是給予所有工作者的導航——「知道自己人生的主題,才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而做。」因而《寫作課》談的不是怎麼寫,而是寫作者怎麼活下去。

 

她沒有「為了寫作犧牲奉獻」的仙氣,反而覺得手碰得錢,才能珍惜錢,在書中談及,工作上與窗口的回信往來之明快,此外,她更是自己為自己談價,「我們不能永遠那麼窮,我們寫稿也很認真啊,我們的實力與努力為什麼不可以兌換成價值。」陳雪說,當你對自己的作品盡力了,你也得學會保護自己的作品與名聲。

 

「很多人會覺得談錢很害羞,特別是台灣的作家很少接觸錢的洽談。我認為工作你來我往,把條件談清楚了,彼此知道規則,才有可能合作愉快。」無論文學周邊工作或團購,她都抱持相同態度。

 

這種敬業與對己任的自持自信,來自於早期的磨練。專職寫作後,為了好好寫小說,需要有足夠的錢,陳雪起頭就是寫六到八小時,一邊做著文學打工,當時的她寫文學採訪,汽車旅館採訪、專書代筆。

 

不覺得那會磨損寫創作的筆力嗎?陳雪不假思索答:「不會,那是一種專業。接這些稿的心態,基本上就是讓業主滿意。」職人式地完成文學打工。當她把創作與工作分野,也知道自己在各方面的職業道德是什麼,「不管是寫小說或是工作,一個人有沒有盡力,自己知道,你要盡力,但不要做到力竭。當你知道自己已經符合專業了,你會比較經得起挫折。」她說話的對象是年輕人,也是對著早年捨命寫小說的自己。

 

寫作是一場馬拉松——保存精力,穩定配速

 

早期,陳雪的題材是時代前浪,掀起波瀾;接著,陳雪寫散文,為每種關係下的病體找到容身處;而後,陳雪帶著新作回來,其實那骨子裡還是毀家廢婚,拆除摩天大樓的家父長威權。所有寫作的姿勢,都是在苦難中磨練出來。

 

她每每談工作,總是受到社群一片讚聲,其實工作向書寫只是誤打誤撞,出版第一本類型長篇時:「因為是懸疑,宣傳什麼也不能寫,我就想,來寫怎麼寫完這篇小說好了。」小說《摩天大樓》出世,陳雪的作家之路走向典型之外,這積累不是一時半刻,「小時候讀妳的書長大」不是奇聞,而是多數讀者群貌。

 

原來一個作家不是用靈感工作,而是用紮實苦蹲,蹲出一本小小。當我們讀《寫作課》,讀的不是詩與遠方,而是麵包與此刻。

 

陳雪是個小說家,也是生意人。回溯小時家裡做小本生意,她跟著出去擺攤,聯考在即,同學晚上在讀書,她在夜市叫賣衣服。回家後,再掐個兩三小時念書,得以考上台中女中。她太陽雙子、上升摩羯,愛玩脾性,對自我要求又嚴謹。這份嚴謹奠定了小說之路。寫小說是後天自我啟蒙,大學整個暑假都在讀經典文學,讀完了就開始寫,抽換人稱、打掉重練、打散結構,一本小說的骨骼,她這樣慢慢摸透。當機會來的時候,手邊已經累積好幾本小說。

 

其實她並不是有餘裕寫書,而是不留餘地地寫。成名之作《惡女書》的成書,多是在一方夜市的攤位上逐筆。

 

 

專職寫作後《附魔者》成為陳雪彼時長篇的集大成、氣力凝結的飽滿之作。當時所需的寫作精力,顯然不能只揮灑才氣,她一星期寫五天,其他時間要賺錢,八個月累積二十幾萬字。為了維持「寫小說的身體」,每日在游泳池旁與退休的阿伯阿姨一起健走,晚上則是為了明日寫作的養精蓄銳不再工作。

 

「我那時第一次知道跑馬拉松的感覺是什麼,晚上就算我很順暢也不寫,那是為了維持一種規律,一種寫作的狀態。任何會影響我狀態的事情,我都排除掉,包含戀愛。身體與意志力各方面都在顛峰,那真的是非常美好的寫作經驗。」然而,這樣一本滿意的作品出世,她的病也來了。

 

2008 年,陳雪罹患自體免疫系統,體內的痛楚像一顆顆未爆彈,在肉身裡慢慢炸開。彼時她身體的器官一個個感到疼痛,手痛到不能打字,連內衣都扣不上去。而後無法控制的眼睛乾燥、喉嚨沙啞、拉肚子也嚴重影響日常。那是她出版空窗最久的時候,相隔四年才出版《迷宮中的戀人》。

 

「因為不能打字,我朋友還買給我那種語音輸入的系統,但當時的科技沒有現在發達,唸那種文學的句子出來,機器也聽不懂。」機器聽不懂、整個世界聽不懂陳雪。儘管難以落筆形同失聲,她只能盡力寫,斷斷續續寫。

 

2011 年,陳雪受邀參加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當時因病體纏身連捷運公館站都不敢前往的她,鼓起勇氣搭上飛機,整個活動排場大又正式,她走進了那個亮眼的作家圈子,「那種活絡感,讓我重新有求生意志,我發現我心病更大。」陳雪開始正視自己的作家身份。

 

早時文學雜誌要請陳雪拍攝封面,她不肯拍,雜誌老闆一句話點醒她:「妳對自己的事業不用心。」是啊,寫作原來是一門事業,需要經營的。可能經歷紛飛,苦痛已了,她開始在意別人。陳雪的大量散文作品,也是在此後一一出現。

 

所有偶然,都會以對的方式回到生命裡

 

散文並非刻意集成,當時臉書剛流行起來,朋友要陳雪辦一個帳號:「她說,欸妳弄個臉書吧,我兒子要偷菜。」她開始 po 與早餐人每天吃的早餐。直到現在,陳雪在臉書的寫作,也日常依然。

 

 

開心農場,開啟了陳雪一系列與讀者更緊密連結的散文。現在回頭看,散文家、業配 KOL、心靈與工作導師⋯⋯,陳雪小說家之外的身份,都是在意外中拾來。正因她不為自己設下門檻,才能走出框架外,創造一個全新的文學跨社群領域領導者角色。

 

「早年我會有一種感覺,文學家好像要過得很苦很窮,我喜歡的那些作家都是這樣。但後來我發現,我還是認認真真地寫小說,其他時間做很多我喜歡的事情,我可以好好賺錢,好好寫書,過得像一般人一樣。」

 

好好吃飯,好好生活,跟喜歡的人在一起——那些陳雪在臉書寫下的時光,成了她與讀者之間最堅實的連結。沒有徒勞,只有如何看待失去與獲得的觀點轉換——陳雪認為,為了繼續寫下去,必須不斷創造高峰。比如幾年前她花許多時間研究懸疑文本,即是為了推理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她無疑已經是讀者與同輩眼中的高竿,但仍期盼著下一次的登高。

 

即便是這轉型路上有人不夠理解,她說:「那也沒關係,一個人能接受的愛是有限的。其實有這些愛,我們就已經能夠活得很好了。」

 

「先蹲後跳——我想生命得拉長來看,其實我在等,我現在的生活,做團購呀、認識文學圈以外的那些朋友,這些機緣,我覺得它有一天會回到我的小說裡。」她鼓舞自己積極、但不急於收穫:「我二十幾年沒得獎,也是一直寫,因為那是我真心愛的事。」將寫作作為一生的主題,當字夠鏗鏘,當底氣沉穩,也就不怕時間磨損。

 

如果妳始終沒得獎呢?她篤定地說:「我把我的作品寫出來了,那是誰也奪不走的東西。」先蹲,後跳——陳雪正在前往下一個上坡的路上。

 

同場加映

給創作者的《寫作課》,陳雪:去愛,去寫,去實踐

圖片提供:
陳雪粉絲專頁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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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首席,文字工作者。1993 年生,桃園人。 曾任女人迷編輯,BIOS monthly 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