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關懷 RCA廢水上黑白對奕,想像一個不苦勞的未來
by 黃詩茹劉念雲停下腳步,圍籬後方一片荒蕪。
在工傷協會任職十年,她清楚指認隱約可見的廠房遺址,空地上分布著數十口整治井與監測井,藍色的整治藥劑桶散落,意味著歷經三次展延的地下水整治尚未結束。
這裡曾有一萬名RCA工人日夜進出,亮麗的高科技廠房、床單整潔的宿舍、下班還有各種社團,年輕女孩走進一場美國夢,後來附近還蓋起一座「新美國社區」。
多年後,她們才知道自己喝的是被有機溶劑汙染的地下水,高濃度的有害氣體在空調中不斷循環。流產、死胎、癌症,美國夢驚醒,二十年的漫長訴訟,至今還沒走完。
一盤僵局,以棋局來解?
距離五百公尺是工傷協會的桃園工作站。藝術家黃立慧四月在此結束個展「黑白棋/桃園RCA版」。這是她首度在黑白棋系列中帶入議題,經過一個月的賽局對弈,黃立慧宣布最終比數:黑棋33,白棋31,黑棋險勝。
黑白棋是棋盤上爭奪版圖的遊戲。這一局,RCA工人執黑棋,其他參賽者執白棋,一人一步,縝密布局。
偌大棋盤是地下水汙染區的空間再現,一前一後的兩道立面包圍棋盤。第一層黑白立面是荒蕪的「現在」,第二層彩色立面是輝煌的「過去」。
其中一張照片記錄了RCA在台建廠十周年的贈園儀式,台美國旗飄揚,致贈公園的現場宛如國家慶典,穿著紅色裙裝的勞工代表,就是後來RCA員工關懷協會的理事長劉荷雲。這個公園成了附近居民拍全家福的標準場景,那時還沒人知道下面流著污染地下水。
老照片道出現代人難以想像的待遇福利,黃立慧說:「RCA帶著非常完整的美國公司文化進場,如果只把美國夢理解成崇洋媚外,其實無法說明他們面臨的場景。」
黑棋與白棋,都是資方的棋
下棋前,棋手先在立面上留下人形,接著黑白棋爭奪版圖,黑棋多於白棋時,工人可以擦掉人形,透過他們的身體,過去的勞動場景一一浮現。擦拭與清潔,隱喻工人與有機溶劑清潔劑共處的勞動現場,立面上的人形隨之堆疊,如癌細胞增生。
棋手進場,不知前後脈絡,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接眼前的棋局。除了立場認同,還有勝負策略,就算不看不聽,這步依然有效,藝術介入的情境讓黃立慧藉此探問:身處社會氛圍中的個人如何感知?
相較於細數RCA歲月的黑棋隊,白棋隊更多是不清楚、甚至從未聽說的一群,認識了台灣史上規模「最大」的工殤案,沒人敢說會是「最後」。無論是過去的汙染或現在的過勞,勞工處境往往在一夕翻盤,他們只願汙染案不再發生、勞動條件改善。
初期白棋暫居上風,於是劉念雲開始「動員」,不是開庭、不是開記者會,是來下棋。工人們一開始興趣缺缺,但跟著下棋、拍照、直播,大家也玩得開心,看到棋局開始逆轉,她們好像也看出一點端倪。
隨著棋局進入尾聲,大家不只看見輸贏,也看見彼此。
我們都是勞動的身體
閉幕前一週,第一盤棋以黑棋44比白棋20收場後,黃立慧修改了規則:44顆黑棋留下,白棋撤出,之後只能下白棋,黑棋不能再進場。「當你無法再做任何干涉時,後面的人要如何承接你作為黑棋這件事?」
「棋盤上都是黑棋,是一件好事嗎?」黃立慧認為,黑白棋看似輸贏對立,其實是透過協商與平衡,讓賽局鋪展開來。「最後不管誰輸誰贏,都沒有辦法迴避一個事實:空氣會飄,水會流,大家都在汙染區。」
劉念雲認為,黑白棋也描述了運動的現實,「黑棋有一天會消失,白棋其實不是他們的對手,白棋是和黑棋在這個空間、這個歷史上並存的一群人。白棋也有可能變成下一個時代的黑棋,但他們可以沿襲一些重要的價值走下去。」隨著棋局翻轉,意義逐漸浮現,這一切都是黑棋與白棋相逢才會發生的事。
受傷的社區,僵局的轉機
展期間,工傷協會也舉辦「跟著老工人遊桃園:勞動文化地景導覽」,邀請RCA幹部劉荷雲、簡麗貴、秦祖萍擔任導覽。劉念雲驚訝來的都是新面孔,除了在地人,也有來自社運與文資保存團體,年輕人好奇聽著,老工人也說得起勁。
換班時間,工廠門前停著十幾輛遊覽車;每逢發薪日,通往宿舍的道路燈火通明,攤販聚集如夜市,小吃店、美容院、照相館,女孩們想要的這裡都買的到。工人們說的,都是劉念雲很難想像的場景。黃立慧也說:「工業聽起來很陽剛,但整個場景是非常女性化的。」
然而,這裡終究沒落了,用途未明的私人土地足足有7.2公頃。歷時20年,訴訟終於推進至三審,「陳年老案」即將見到終點,然後呢?
工傷協會成立至今,法律協助、媒體宣傳、政治遊說都是過去熟練的運動方法。直到RCA案,台灣規模最大的工殤事件,讓他們首度決定轉進社區。
早在訴訟初期,工傷協會就動了走入社區的念頭,無奈當時氣力不足。未料訴訟漫長,RCA案的複雜性意外開拓出新的討論空間。「除了求償、健檢,還有地下水汙染的面向,包括未來場址的使用都可以和社區互動,它是非常生活化的議題。」
「身在其中」是走進社區的第一步,於是劉念雲成了桃園新住民。「人就是要出現在這裡啊,那個感覺不一樣。買菜、晚歸都會被RCA阿姨看到,像跟100個媽媽住在一起。」走過工作站附近的住宅區,她說只要拿大聲公喊一下,就會有很多RCA會員出來。攪和到日常關係,成了經營鄰里的基本功。
另一方面,他們試圖鋪陳一個未來,「所有案子只要有初步成果,人一定會散,而且她們年紀都大了。對我來說,搬來這邊嘗試,各種方法都好,其實是在跟時間賽跑。」
訴訟結束,卷宗封存,荒地會長出什麼?荒蕪的廠址也是一盤新局。停車場、里民活動中心、商業設施,有想法的各自表態,而設立工殤博物館一直是工傷協會的目標,但博物館長什麼樣子,仍是開放的選項。
他們確信這個故事要說下去,絕不能只是懷舊,「如果只有我們談工殤博物館,表示以後不會有人來看,我們不需要一個蚊子館,也不想花運動的資源成就這樣的事。」
導覽、整治現況說明會、論壇分享,都是為未來場址運用累積動能。「這裡的人都希望有個未來,可是那個未來的長相是什麼?我們都需要彼此刺激。」
「局外人」的介入,讓RCA的故事不只是懷舊
黃立慧與劉念雲相識多年,如今來到同一個現場。黑白棋系列的台中與台北版本討論的是在地與外來的空間爭奪,RCA版加入具體事件參照,類比意象更明確。這個版本之所以成立,在於運動者的不缺席。「念雲處理某種外部,是讓我的內部可以運作。」
從早期偏向身體性的創作,她的作品也在轉進。同樣碰觸議題,現在她更能清楚識別,「我不是在作倡議,我在作創作。我描述一個現場,但沒有要逼誰表態,我沒有一定要通往哪裡。」
同一個現場,面對同一群人,她和劉念雲有各自掌握的前提。「組織工作者有非常及時的利害關係要判斷、要組織人,我處理的是他們工作現場沒有餘力處理的東西,是後面的普遍性和人性,這個界線沒有拉出來很容易混淆。」
一個月來,場內步步為營,場外也別有滋味。工作站成了各路人馬的聚集地,除了導覽團、在地居民、親子共學、韓國自學參訪,久未見面的RCA會員經過,也停下來聊兩句。拒絕被遺忘的聲音,又有了聽眾。
雖然兩人都站在此刻,回望過去,也試圖指向未來,棋局分出勝負,藝術家和運動者也得回到各自的「現場」。黃立慧離開了,劉念雲的社區耕耘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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