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三毛
by 陳玉慧我認為現代華文文學世界有二位傳奇的女作家,一是張愛玲,二是三毛。我關注這二人,或許對後者多一點,倒不純粹因為文學,而是她筆下的寬闊視野及所帶來的文化現象。
這二位作家的生活截然不一樣,文學觀和文字感也完全不同。甚至,二人的死法也迥然有異,一位寂然死於公寓,沒人知悉;一位則以絲襪自殺,在醫院浴室。
我在三毛過世前,在國家劇院的一個場合見過三毛,風光如她,卻一個人拿著茶杯站在角落,神情非常黯淡,頗為憔悴。我心裡真是詫異,因此也沒上前和她說話。幾週後,她便自盡了。後來,我想她應該是憂鬰症,很可惜,那個年代抗憂藥的使用還未普遍。
三毛自己也對張愛玲很感興趣,她在逝世前便以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戀情寫了一個電影劇本《滾滾紅塵》。該電影得了許多金馬獎,而她的劇本卻沒被看重。這件事對她心情不無打擊。外加,她是需要愛情的人,荷西之後,她的情史雖未間斷,卻不順利,多半無寂而終。
三毛寫她在撒哈拉的生活所見,一書成名,轟動文壇。其暢銷程度可以比擬美國作家沙林傑(J. D. Salinger)、德國作家赫塞(Hermann Hesse)或者法國作家莎崗(Francoise Sagan)。這些書鼎鼎大名,內容都是青少年叛逆的心路歷程。而三毛寫的卻是她在西屬撒哈拉所聞所見,作品並不算小說,而是女性遊記散文。在八十年代尚未解嚴的台灣,她為封閉和威權的台灣帶來了一個世界的窗口,爾後,風靡了中國大陸,乃至被票選為新中國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
三毛吸引我的是她那開闊的視野和人道關懷。早在七十年代,她就是少見的探險旅遊家,她融入撒哈拉沙漠居民的生活,並參與西屬撒哈拉解放革命,不可不謂先鋒。在其文中不難看到她對弱勢族群的關懷,彼時便是世界公民。能那樣生動及深入地書寫北非,我覺得她超越了丹麥女作家凱倫白烈森(KarenBlixen)的《遠離非洲》,難得的是三毛以當地居民的觀點書寫,有別於白烈森觀看第三世界的白人觀點。
一位可以和三毛相提並論的作家是保羅包勒斯(Paul Bowles),包勒斯是作曲家,曾為《大國民》名導演威爾斯編曲,生於二零年代,在北非摩洛哥住了五十二年,寫了許多以當地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後被封名為放逐文學,也成為美國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名字。
三毛之後,我很喜歡布魯斯恰特溫(Bruce Chatwin)的作品,恰特溫的《歌書》(The Songlines)使他成為旅行書的佼佼者,他在書中生動描繪了澳洲原住民的原始文化,也引發後來捍衛原住民土地權的熱潮。我也讀當今美國女作家吉伯特(Elizabeth Gilbert),像《一個人去旅行》,文筆雖和三毛一樣幽默風趣,但卻太多尋愛及自戀的傾向,作者其實不怎麼關心她書寫的環境和人物。
三毛是華文界最具影響力的旅行作家,雖然她後來不主要寫遊記。而旅行作家對我並沒有任何貶義,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像普魯斯特那樣去回憶他的逝水年華,如果沒有精采的想像力和文筆,與其寫斗室生活,我寧可讀旅行文學,像三毛。
遊記並不好寫,很多遊記太瑣碎,缺乏人文內涵,這是為什麼三毛的作品成為華文文學的標誌,並少有人可及。
我喜歡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及《哭泣的駱駝》,尤其是《哭泣的駱駝》,故事背景便是她所處一九七六年西屬撒哈拉,她描述沙漠居民的愛恨情仇和奇異瑰麗沙漠景象,寫出一個當地沙哈威女子陷入戰爭的絕望與掙扎,故事淒美而帶有大歷史之感。很多年前,我便曾動念想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個電影腳本。這是我關注三毛的個人因素。
去年,我上路去尋覓三毛,尤其是她當年居住的阿雍小鎮。我從卡薩布蘭卡沿路驅車南下,經過沙漠,當我走入阿雍城當年的金河大道四十四號,看到當年三毛故居時,四十年前的故事彷彿歷歷在目,心裡真是激動有加。
是她,讓我很年輕時便覺得旅行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她不是啟發我的人,但她真的走在前面。毫無疑問,能獨自踏上旅途的女性都是女權主義者。
毫無疑問,三毛真是傳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