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樹的隱喻
by 褚士瑩最近因為工作的關係,同時去了北京、上海、杭州、武漢四個城市,在這之前,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中國待上一段時間,所以對於這些年的變化特別有感覺。
在新聞媒體上,不斷看到北京的老胡同幾乎都被新建築取代時,我相信屬於我的90年代末期的北京胡同記憶,已經蕩然無存。
所以當我預定下榻在三里屯附近的旅館時,並不抱著太大的希望。當我在夜半人潮散盡,從將台一路鑽著胡同走回三里屯,沿著酒仙橋聽到了北京胡同獨有的臉盆碰撞的漱洗聲,通過大使館區、走過日本建築家隈研吾帶領設計的太古里時,雖然跟我當年印象中頹敗的三里屯在視覺上完全不同,但是白楊樹葉在人行道兩旁隨風拍打的聲音,卻是那麼的熟悉,只要我閉起眼睛,只用耳朵來感受的話,那個我認識的老北京依然健在。
這個發現,讓我非常驚喜,很珍重地收在心底。
但是這個驚喜,隨著我往南方移動,卻漸漸成了疑惑。
到上海租界區不是應該聽梧桐樹,到杭州西湖邊上應該聽柳樹嗎?為什麼我也聽到白楊樹的聲音?到了武漢,沿著運河我還是聽到一模一樣的聲音。這跟我記憶中的江南,有著很大的違和感。
對我來說,白楊樹是屬於北方的。我去沙漠化的蒙古草原當植樹志工的時候,種的也是白楊樹。江南曾幾何時也變成白楊樹的天下?
忍不住上網查了一下,才發現並不是我自己的想像。
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首席研究員蔣高明在一篇文章中說:「山東鄉村的本地樹如楸樹、楓楊、側柏、白蠟、國槐、榆樹、苦楝、梧桐、板栗、核桃、皂角、香椿、臭椿、合歡、垂柳、旱柳、紫穗槐等等,都是隨處可見的,而今幾乎被清一色的楊樹所取代了。」根據他的說法,種植速生的基因改造楊樹充其量只能說是一種「有利可圖」的綠化辦法,因為楊樹長得快(華北地區7-10年可以成材),用途又大(可以製造所謂的人造板材);但楊樹壽命短(三十年後就會進入「過熟期」),地表覆蓋率低,水土保持能力差,無法固碳,這種高密度、單一樹種的人工純林,對生態可以說是弊多於利。
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在沙漠化的蒙古科爾沁草原種植的,也是白楊樹,因為在歷史記載中,科爾沁草原上的樹明明是松樹,原來就是因為長得快,又有經濟價值,所以原生的樹種,從北到南,從草原到城市,就都變成楊樹的天下了。
我於是意識到,許多政府推廣「只要種樹就等於環保」的觀念,實在是太過簡單、而且甚至不是事實!
比如美國加州近年日益嚴重的乾旱,就跟內華達山脈(sierra Nevada)種太多樹有直接的關係。因為太多的樹,就像在土地上插了太多的吸管,不斷吸取水分,同時在乾旱的地方,種植生長快速的闊葉樹,進一步加速水分蒸發,所以不但沒有保護水源,還適得其反,加速加州的旱象。專家表示,如果內華達山脈的樹少一半,恢復到自然的水準,加州的缺水問題就不會那麼嚴重。
當我最近在閱讀朱迪絲.舒瓦茲(Judith D. Schwartz)的書《 水:乾渴世界的希望》時,我特別喜歡她提出來的一個觀念:我們聽到「水利基礎設施」(water infrastructure)這個詞時,通常會聯想到水壩、管道、抽水站、隧道和渠道等,人類巧思設計的系統。然而真正的水利基礎設施,應該是我們腳下的「土壤」。只有將土壤當作最重要的水利基礎設施,才能懂得從生態系統的角度思考,知道如何考慮水移動的方式。
水的移動,銜接了地域之間的距離。 如果我們只關注降雨,比如說降雨量是否足夠,或一次下太多,就會以為我們只能聽天由命。實際上,就像舒瓦茲說的,我們談水資源時,一定必須談到土地。一個草場的土地管理不當,可能導致附近的土地出現水患。一個大陸的大氣會飄蕩到另一個大陸,空氣懸膠體的平衡狀況可以決定這裡究竟是下雨,還是一直籠罩在陰霾中。也因此,一地濫砍森林會導致其他地方的水資源減少。注意土地功能,理解水在土壤中移動的方式,才能知道為什麼水對氣候、貧窮、政治、生物多樣性有如此重要的影響。
改變舊有的思維方式,掌握土壤,改善土地留住水分、有機質、微生物的能力,提高土地因應水患和乾旱氣候的韌性,才能真正掌握水的力量。
從此以後,「白楊樹」與「土壤」對我而言,成為一種哲學上的隱喻,前一種代表的是「表象」,而後一種代表的才是「本質」,我希望能夠對於表象,能夠像看穿外表美麗的白楊樹林那樣,不只注重表面速成的綠化,而且能夠學會看到水在土壤深層的移動,努力去明白事物的根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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