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定位

by  褚士瑩

我沿著太平洋的東岸航行,時序是秋天,阿拉斯加的天氣開始變冷了,這也意味著阿拉斯加的夏天旅遊旺季已經結束,郵輪公司的船隻就加入遷徙的鯨魚行列,一起沿著北美洲的西岸一路往南,要前往加勒比海,開始準備冬天旺季的到來。

 

我們作為船公司的員工,要協助船隻從即將冰封的阿拉斯加,開到溫暖的加勒比海去,這段有如候鳥般的航程,在水手的行業術語中,叫做re-positioning,也就是「重新定位」的意思。

 

離開阿拉斯加,我們會先到加拿大溫哥華,然後跨過國境到美國西雅圖,經過華盛頓州的波特蘭,再到北加州的舊金山,南加州的洛杉磯,經過墨西哥,最後通過巴拿馬運河,進入加勒比海,這段「重新定位」的航程,有時候要花三個禮拜的時間。

 

當我們離開每一個港口,海鷗跟其他的海鳥都會稍微尾隨一段時間,因為船尾會翻動海水,許多魚群就會現身,這是海鳥跟在船後面覓食的好機會,但是都按照規定,我們的船必須駛離陸地十二英里以上,距離陸地太遠了,所以海鳥們都很快就離開我們回到陸地上。

 

 

但當我們離開波特蘭,駛向舊金山的那天晚上,我發現甲板上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來得及在港口下船的麻雀。

 

「真糟糕,在我們到舊金山之前,它是不可能離開了。」有經驗的老水手說。

 

顯然嚇壞了的麻雀,一直躲在甲板避風的牆角,但是每隔一陣子,就試圖飛起來,很快就又會被海上的強風吹回來,而且它一定也發現了,它小小的翅膀是沒有辦法支撐飛回到陸地上的,每一次回到甲板的角落,可以明顯看得出它變得越來越虛弱。「希望它有足夠的力氣,撐到下一個港口。」另一個水手說。

 

船上受到海防嚴格的規定,我們是不可以餵食野生鳥類的,為了公共衛生因素,食物當然也不可以出現在甲板上,理論上我們不能讓它留在船上,但是所有人都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船長都假裝沒有看到,每個人經過甲板的時候,也都會隨時特別注意那隻走失的麻雀,是不是還安好。

 

 

這時正好新聞傳來,北加州的森林間發生大型野火,失去控制,造成了許多的傷亡,加州政府甚至因此宣布進入緊急狀況,空氣中佈滿了黃色的煙,甲板上也像下雨般落下無數的灰燼,所以船艙都必須緊閉,加上風浪變得越來越大,除非必要,我們都不到甲板上。

 

「說不定麻雀留在船上,因此逃過火劫也說不定!」

 

聽到新聞的水手說,它可能是最幸運的一隻鳥。

 

雖然沒有食物,但是甲板上有消防用的水,在第三天時,有水手看到麻雀終於鼓起勇氣,從角落飛出來,到船舷上的消防水箱喝水,就放心了一些:

 

「雖然沒有食物,但是只要有喝水,它的體力應該可以撐得到舊金山。」

 

終於,我們的船在一個清晨,看到舊金山著名的金門大橋,出現在煙霧瀰漫的前方,海鷗們也來迎接我們,跟在船後面翻攪的水面捕魚,疲倦而驚恐的麻雀,這時抖了抖身子,恢復了蓬鬆的羽毛,趁風停止的那一剎那,奮力飛出船舷,往最近的岸邊飛去。

 

老水手們停下手邊的工作,目視著麻雀安全離開,面無表情地回到繁忙的工作中。 雖然只有短暫的幾秒鐘,但是我知道,每個人的心裡都鬆了一口氣,也為它的幸運覺得高興,似乎這不速之客的好運,也成為我們命運的一部份。

 

 

船隻需要在不同的季節重新定位,候鳥跟鯨魚,也都會重新定位。人,也需要在不同的生命階段重新定位。

 

有時候,我們的生命像船,有能夠乘風破浪的硬度。

 

有時候,像是迷途的麻雀,如此軟弱,需要有堅固的船,提供能夠在海中央暫歇的避風港,才不至於墜落。

 

生命,不是非得一直努力不可。當力量太弱,逆境太大時,找到一個可以暫停的角落,未嘗不可。

 

在重新定位的過程中,迷途的麻雀,象徵著生命當中,多多少少會帶給我們一些小麻煩的人事物,只要不影響方向,讓別人搭一段順風船,讓別人辛苦的生命稍微能夠得到喘息,是一種榮幸,不需要太計較。

 

無論生命再強、再弱,只要能在不同的時刻,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誰都可以有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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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文章 40

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