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好生活 務農時,土地會讓你問自己是誰——專訪慢島生活執行長宋若甄

by  廖昀靖
我們是在『快』這個價值以外,提出一個以『慢』為主的生活型態。

初春晚上十點多,農忙累了一天,她哄完孩子,猶豫了一下,點起頭燈,還是往外衝了——這是慢島生活執行長宋若甄今年的春耕現場。

 

「很明顯的,我們的農友就要累死了,你看到他在田裡,六百盤秧苗忙了一個多月,就是沒辦法完成。」她笑說:「半夜站在泥裡,冷個半死,我在想:天啊,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幹嘛啊?」宋若甄說像這樣奮不顧身地出手相救,是農人的特質,「因為他重視的,你也重視,而你重視的,他比你還要重視。」

 

宜蘭深溝「慢島生活」的成立,正是因為珍視這樣的重視,希望邀請更多人理解農人的性格與生活樣態,然後為這塊土地,保留農村景觀。「我們是在『快』這個價值以外,提出一個以『慢』為主的生活型態。」

 

慢島生活自詡為城鄉視野的交換窗口,以及鄉村移居的移民公司,「相較於都市主流價值,農村生活是一種異文化,它需要一個過程,才能讓人進到村子的生活。」從外層到內核細細溝通,創辦刊物、農食體驗與選物,企圖與外界展現在深溝美好生活的樣貌,接應有心嚮往半農生活的人們步步邁進。

 

同為半農身份的宋若甄,並非天生的農人,她形容最後會真正進到農村生活的人,其實在那之前都經過了層層關卡。
 

每一個農村都有機會

 

出生於全台灣最小的鎮:羅東,宋若甄熟悉稻田景觀圍繞,以及一個小尺幅、慢速度的生活。但她說誠如任何一個宜蘭人,一成年宋若甄就直奔大城市。結果到了台北,人人稱羨的城市便利,宋若甄沒有感覺,不適應的她完成學業、兩年後就回到了宜蘭。那時,雪隧已開通,因為交通便利,宋若甄坦承當時想如果返鄉失敗,大不了回台北。但真正返鄉時,卻發現記憶中的家鄉不太一樣了,轉眼熟悉的農村景觀破碎了。

 

「帶我們回來的是雪隧,可是帶走家鄉熟悉景觀的也是雪隧。這是每一個宜蘭人都要面對的事。」


回宜蘭後在非營利組織工作的她,目睹家鄉農地消失的問題。「我那時候想,哇,天啊,這房子這樣蓋下去不行。」面臨農地農用、農舍議題,她上街頭抗議、舉牌。但成效有限。「街頭喊完後,我就想,你真正能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就在那個時刻,宋若甄第一次產生這個念頭——是不是要去種田?

 

「如果我們喊半天,但田對我來說只是景觀,農夫會生氣吧?如果我說這件事情很重要,那我可不可以更親近它?」但要種田,宋若甄說她有很多害怕。先不論身體上的勞動,她更擔心如果種了一片田,榖子賣不出去怎麼辦?對農業經濟體的不熟悉跟擔憂,使她成為農人之路遲遲未決。也在這個時刻紀錄片「農村的遠見」拍攝企劃工作找上她。後來她在拍攝途中,找到了進入農村的姿態。

 

「農村的遠見」系列紀錄片,挑選全世界十處農村,呈現不同地方農村的可能性。宋若甄分析,大眾對於一個好的都市大都有清楚的共同想像,無非交通便利、良好的公共設施與住宅、教育等。可是,一個好的農村樣貌是什麼?相對模糊。「我們希望給台灣農村一些不同的想像,從全世界各地去找出十個好案例,提供給大家不同的討論空間。」

《農村的遠見》是台灣系列紀錄片,宋若甄為節目企劃,透過借鑑德國、日本、荷蘭、美國和印尼的農村發展,試圖啟發台灣對於土地的想像。圖為拍攝《農村的遠見》時工作照。

花了三年時間,走訪畜牧、果樹、酒莊、水稻等不同的農村發展,宋若甄說她最大的啟發就是——認清現實。

 

她發現不論是發展百年的五十年的、十年的農村,每一個農村都有自己的挑戰。在挑戰之下,土地上的人如何把這些限制變成跳板,找到適合自己發展的路?「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副牌卡,這是既定的,認清這個現實後,把它玩好,才是重點!」每一個農村都有機會,不需要十項全能,沒有固定的條件。

 

回頭看宜蘭,大片的農地已然消失,「農地破碎,這就是我拿到的牌卡,這是我的現實。」接著宋若甄盤算深溝的資源,「我們的優勢是已經有半農半好人才進到這的地方了,以及如果要有一個農村很知道全台灣最大的消費市場、台北,在想什麼,那就是我們了。」

 

復耕一百年前就不在的米種

 

十個農村其中,宋若甄最有收穫的是位於美國加州北部的納帕(Napa County)酒莊。一個小小酒鄉出產的葡萄酒擊敗法國知名產區,成名後更細緻地照料土地,持續建立人與土地的關係,讓自然環境繼續協助產出高品質的葡萄酒,成為美國最早成立「農地保護區」的地區。

 

「把農地保護起來,它背後是一個很棒的葡萄酒產業在支持。高舉生態保護、農業保護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怎麼讓所有人都支持你,使社群永續,那必須要建立起經濟產業。」

 

就像宋若甄一開始沒辦法踏入農耕的考量,她確實想要親力親為地耕一塊地、保留一塊景觀,但仍然會因為販售與經濟考量躊躇。「我的出發點是我喜歡稻田景觀,我自己種了四分地,但我還能做更多嗎?這樣夠嗎?要怎麼樣才能一步一步達成我們心中想要的,讓宜蘭維持鄉村景觀?」如何讓更多人無後顧之憂地進入農村,並且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創造經濟體是一條活路。

 

「在 Napa 的案例中給我的啟發是,或許你有一個強的經濟體在後面支撐,那成立農業保護區也不會是太遠的事。」——「漫慢地酒」就從這樣的省思中誕生。

 

2022 年慢島生活推出清酒品牌「漫慢地酒」,這成果,是從 100 顆種子開始的。這位宋若甄口中的瘋子農人任永旭,為了復耕「古種米」,向花蓮區農業改良與國家作物種原中心申請 多種古稻種的各 100 顆種子,在發芽率不到一半的機率下,花兩、三年的時間,成就了 20 公斤的米。復耕過程是難以想像的辛苦。但他所復耕的古種米,是真正的「酒米」,是適合釀酒的米種。「他說,既然這麼多人都說想釀酒,那就不可以抱持著米賣不完,才做酒的心態。要做,就要有最適合的米來做。」

 

慢島生活看到竟然有一個人,抱持著近乎癡人做夢的心,要復耕已經一百多年無人耕作的米種,隨喊加入。「有我們的加入,他可以專心種米。其他的規模化,交給我們協助。」於是從農業技術的學習、品牌建立與行銷,從一粒本來已經不復存在的米出發,慢島生活陪伴著「漫慢地酒」誕生。

圖為復耕過程:酒米春耕撒種覆土。復耕成功後,慢島生活推出清酒品牌「漫慢地酒」,透過「友善耕作 ✕ 在地釀造 ✕ 宜蘭好水」打造在地好滋味地酒。

農村美好生活⋯⋯

 

慢島生活由一群半農身份的人,在服務、協助半農,也由此而來獨特的組織風氣。「在這裡,每個人都只能做他喜歡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會成,那只有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做他想做的事,沒有半點勉強時。」

 

例如,農事體驗班「慢島學堂」的開課。宋若甄聽到倆佰甲新農育成平台創辦人楊文全,也是慢島生活的共同創辦人,提出想要開班帶都市人種菜、種水稻,她很困惑有誰會來。「他問我願不願意支持他的夢想。我就說好。」結果第一次招生不足失敗。此案結束,大夥回到原本的生活。「第二年,文全大哥又再提了一次。他真的很想做這件事。好啊,再來啊。」根據失敗經驗調整課程,第二年就成了。

 

「每一件事情會成,就在於每一個人當下都做了選擇。選擇了願意的人組合起來,然後做他願意的事。」慢島學堂從講師、助教到宋若甄本身,都有接受或拒絕加入這項工作的權利。

 

「我覺得這是半農社群習慣,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都在發邀請和接受邀請之間,我有很多機會選擇要或不要。」自然環境與半農生態,形塑了人與人合作的尊重關係。「這個地方允許你,找到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宋若甄分享,慢島學堂想要跟外界溝通的「美好農村生活」就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在這裡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然地景很大,空間給了你餘裕。環境給你一種條件,你會一層又一層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到底在幹嘛?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宋若甄笑說尤其是務農到昏頭時,這樣的質疑就會浮現。

 

對宋若甄來說,種田已然成為她生活的節奏和語言,也是她的安頓。「種田之後,人變得很踏實。這兩年世界上有很多變化,風雨飄渺之際,妳知道再怎麼樣,妳有一塊田。」再多變化與不可控制,但當一個人踏在水田裡,拔起一株草,就是拔起,撿拾一顆福壽螺,就是撿起。「田,你有給它,就有回饋。」

 

成為半農,另一個變化是和孩子的關係。和大多人相同,過去宋若甄認為當大人工作時,小孩的出現不太合理。「但這幾年,尤其是我自己在鄉下當媽媽之後,我覺得工作時小孩在,是一個很棒的祝福。」在慢島生活的工作場合,不論再正式,孩子都可以跟著大人出現。抱著女兒接受訪問的她笑著說:「這就是生活,孩子就在你的生活裡,我們不必隔絕——我很開心,這是一個孩子可以打擾大人事的環境。」

 

家庭關係的框架打破,還發生在宋若甄和父親、爺爺身上。「作為女性務農者,最大的阻饒會是你的家人。」決定要務農後,家裡雖然有田,但家人並不願意交手給她。「他們怕我三分鐘熱度,其次是,他們覺得一個女孩子,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的在幹嘛?」宋若甄沒有退卻,她以時間證明自己的姿態與心意。「務農的第二年,我爺爺就把他的田交給我做了。」

 

像一場漫長又浪漫的游擊戰,慢島生活和宋若甄願意以時間的長度,換取土地和人們的信任,久了,慢就會釀出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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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慢島生活、宋若甄

廖昀靖

廖昀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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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時,身體與世界的暖度是那麼地剛好! 熱愛的植物、動物與土地都充滿魔法,持續對話,側耳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