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真誠地往前走,走進創作的大海:專訪巴黎文化奧運紀錄片導演袁欣欣

by  廖昀靖
創作的一切,都還是源自創作者的生活,那是成長環境給他的養分。

高中時,袁欣欣除了把表演工作坊相聲劇的CD,聽得倒背如流之外,她對其他事物毫無熱情。或許因此,當她不知道該念什麼大學時,爸爸帶她看了人生第一場舞台劇。走進劇場那一刻,一種無從解釋的溫暖包圍了她。

「天啊,我回家了。」袁欣欣回憶,這種感覺,此後再也沒有在其他地方感受過。

那是表演工作坊改編自義大利劇作家卡羅.高多尼的荒謬喜劇《一夫二主》。她仍記得演員李立群在台上的精神力、作品的完整度,以及謝幕時,全場觀眾唰地起立鼓掌。

「對,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不是指要站上台,而是想要成為創作的一部分。好多年之後,袁欣欣做到了,以一名紀錄片導演的身分。

紀錄片導演袁欣欣。

2024年巴黎文化奧運,台灣是全球唯一以表演藝術展演為主的國家。袁欣欣受 TaiwanPlus 委託,擔任紀錄片總導演,拍攝紀錄長片《My Art, My Voice》,以及8支系列短片《Taiwan in Motion》,紀錄台灣當代表演者的多元樣貌。

「做紀錄片讓我可以觀察很多人。但如果是創作的話,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很不足的。」不足,源自袁欣欣對成為一名創作者的追求,從踏入劇場後,便未曾停過。

 

成為創作者之前

大學念戲劇,畢業後袁欣欣卻先去華納威秀當了一年的電影放映師,看似慢悠悠地,再決定去英國拿劇場碩士。到了英國,袁欣欣一股腦地狂看戲,在不斷被衝擊後,她卻沒讀書,又回到台灣。

結局上看起來是搖擺不定,但其實是她快速地長出一種銳利清明的決心。

「我的衝擊是,英國在劇場表達上,和台灣有巨大又根本的差異。」她舉例,在倫敦,不論劇場是大是小,創作者在意的只有:「我想要講我的故事。」那股表達上的任性根基於足夠的市場觀眾。袁欣欣知道,那是台灣沒有的條件。

「那我留在那裡呢?最真誠的創作,也就是作一個移民者的故事。」袁欣欣相當留意真誠。「我畢業之後跑去放電影,因為我不想要當一個只在自己腦子裡面幻想的創作者,我必須累積生活經驗。」後來的許多選擇裡,她或多或少都帶著「真誠地活」的意識。

《My Art, My Voice》劇照,林宗範與風中燈牽亡歌團在法國墓園中演唱〈六步送〉。

就像多年後她在《My Art, My Voice》裡採訪了近年台灣叫好又叫座的音樂劇《勸世三姐妹》導演曾慧誠,袁欣欣仍然直指真誠:「你看,卡拉OK、牽亡靈,最後創作的一切,都還是源自創作者的生活啊,那是他的成長環境給他的養分。」

「那我有什麼?」袁欣欣持續自我探問。

回到台灣,袁欣欣投身各式各樣的工作:軟體公司、動畫公司,甚至待過股票證券公司,直到加入公共電視,從基層做起,才開始感受到工作的樂趣。幾年後,袁欣欣製作了她的第一檔節目──短喜劇《好兔大師》,「每集五分鐘,預算八萬塊。非常迷你。」

 

限制下的探索

袁欣欣在上海拍攝網路電影《鬼手神車》。

帶著製作經驗,袁欣欣移居上海。她開始嘗試各種拍攝類型,從故事發想到現場執行一手包辦。國小就寫小說、大學寫劇本,到了這裡,她學會把寫作的想像放入現實裡,「寫了要可以拍,因為我也是副導演,否則會自討苦吃。」那是一家規模不大的網路劇開發公司,還在實驗階段。「又來到我擅長的環境,人少、預算不高。」一般人可能覺得受限制,袁欣欣卻形容那是一場愉快的探索。    

在拍攝《My Art, My Voice》時,袁欣欣也發揮了她擅長的,在限制下尋找新方法。    

包括袁欣欣在內,共有5名導演,要拍24組表演團隊,每一組、每一名表演者,都必須記錄到。龐雜的行政溝通,宛如修煉場,她提議設立單一窗口,減少混亂;拍攝工程上,她向所有導演提出協作需求,同意讓她跟訪,且共享拍攝素材。她認為,正是共享協作,成就了紀錄片豐富的素材資源。

(左圖)DJ汝妮在巴黎文化奧運演出。/(右圖)與三牲獻藝交流的法國DJ Flymeon於Nexus Club演出。

袁欣欣有一種軟性的能力:「我非常喜歡聊天。我理解別人的方法,就是聊天。」於是,她決定把「聊天」變成《My Art, My Voice》的核心企劃,「我覺得,這會比較真實一點。」她聯手法國顧問團隊,邀請法國表演者、專家與台灣團隊,「聊」出一個不同的台灣,而非拍一支單純跟拍式的紀錄片。

這次,袁欣欣與法國導演Olivier Richard合作,從拍攝對象篩選到腳本協作,雙方基於對表演藝術的熟悉建立起信任。法國團隊不僅協助在地拍攝,也提出亞維儂藝術節主席Laurent Domingos、法國智庫學者Valérie Niquet等對談人選,讓紀錄片的內容既專業又真誠。

「你看片子中那些人,都是真心對台灣的表演者有興趣的,他們的好奇、提問和反應,都是真的。」

巴黎文化奧運表演者妮妃雅與瘋家姐妹、袁欣欣導演(前排左二)和法方工作人員合影。

標籤以外的聲音

然而,袁欣欣回想當初看到巴黎文化奧運的表演者名單時,她眼前一黑。

不是表演者不好,而是同質性太高。袁欣欣想起,過去與台灣形象相連的影像一概是:外國人逛夜市、外國人在台北 101、外國人在放天燈。「我很掙扎。我不想要只有珍珠奶茶和夜市的台灣。所以在這支片子上,我也不想要呈現出表演團隊很單一的面向。我們明明是很多元的,每個人都擁有創作詮釋權,為什麼非得被標籤化?」

她明白,標籤化本身沒有惡意,甚至能快速讓外界辨識、打開市場。但她也清楚,過度依賴標籤,終將消耗個別作品的深度與文化的多樣性。「我會抗拒,不是因為議題不重要,而是當議題大過表演者時,那表演本身的力量會被削弱。」

袁欣欣期待,透過表演者身上的議題傳遞主張的同時,也呈現自由創作的純粹。這之中的平衡,是《My Art, My Voice》最困難也最值得追求的地方。

三牲獻藝於巴黎文化奧運演出。

紀錄片第三章節,以「當廟宇遇到電音」為題,袁欣欣不要電音三太子、也不想要只是「複製」傳統。她嗅出「三牲獻藝」,這支以台灣廟宇元素為素材的電子音樂團隊的可能性。在巴黎,三牲獻藝與法國電音藝術家、夜店經營者對話。過程中,法國人驚訝於他們不只是將傳統元素「使用」在演出裡,更蘊含著一種自覺的文化保存意識。

但似乎不只是保存。文化奧運後,袁欣欣直覺必須補拍,她約到團員柯智豪。袁欣欣感謝柯智豪的直言——他說:「所有的傳統,都必須走回社會當下,才會有機會。」弔詭的是柯智豪同時說:「當傳統走回主流,它就不是傳統。」傳統,有其必然逝去的本質。

這也是袁欣欣想說的。「我更期待傳統文化是一種在我們 DNA 裡面的養分,而不是成為限制。」源起固然重要,但它如何在開放的社會中不停演變,才是袁欣欣更期待呈現的。

《My Art, My Voice》涵括眾多議題,從原住民文化認同、LGBTQ 多元性別認同,到女性身體主權等,袁欣欣貫徹一個一致的視角:在議題之間穿梭,但不讓沉重與刻板的想像纏繞。最終要呈現的,仍然是每一個表演者,在舞台上自由、真誠的樣子,讓他們為自己發聲。

巴黎文化奧運現場妮妃雅演出。

成熟的大人,天真的創作者

作為紀錄片創作者,袁欣欣守住了真誠。但她從不是不懂現實的大人。

「我不認為在創作上當一名實際的大人,是好事。實際,是因為受過了現實的打擊。」那個一夜長大的瞬間,是多年前,她與國家地理頻道、英國影視製作公司SCREENHOUSE合作科學節目,拿到國科會補助,條件之一,是必須登上國際平台。但想播出,就必須付一千多萬的占頻費。

「那對當時的我,是很沉重的打擊。」那一刻,她猛然意識到,現實從不為理想讓步。在那之後,袁欣欣評估計劃更落地。「即使無法完全照我的意願,只要能被觀眾看見,我就會去做。」

導演袁欣欣攝於上海。

那創作者的自由呢?

「嘿,連李安都沒有 final cut(最終剪接權)了喔。」當憤憤不平時,袁欣欣會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放下。不是指放棄創作的自由,而是放下控制的執念。「劇場和影視最迷人的地方,是它本來就是集體創作。」面對拍攝現場的突發、劇本的變動,只要不過度與創作核心衝突,她會讓自己接受這些不一樣,可以的話,去享受它。

「但我還是喜歡愚蠢的自己。天真的自己還是很不錯的。」    

袁欣欣很喜歡紀錄片裡,TAI身體劇場的瓦旦・督喜,自由穿梭在自我和社會條件下,如魚得水。瓦旦在片中分享太魯閣族族語「Inlungan」,意思是指一塊平靜清澈的地方,也是心的意思。他說:「我們的心,要像溪流的源頭,很小很清澈,不斷地往大海去——可是,溪不曉得,大海長什麼樣子。但只要你的心是清澈透明的,你往前走就好了。」

袁欣欣也像那樣。因為想創作的心很清澈,不需要知道大海是什麼模樣,真誠地往前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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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袁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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